没有从军。
从军,需得从底层向上爬起。一路不知要打多少硬仗,若没有在将军府中的积淀,刀枪无眼,他许是也有可能死在哪次剿匪的小仗中,一生志愿难平。
回想起自己走来的一路,褚子陵长出一口气。
他抚着腰间佩饰,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态是有些异样了。
他褚子陵这半生,虽然不算顺风顺水,但也还算走运。
这一击未成,反倒让北府军夺了裴城,想必那位文官大人闻讯也必震怒。
想到这里,褚子陵略有头痛。
自己蛰伏至今,仍无实绩,好容易以情报博得了南疆人的信任,信誓旦旦、满怀信心地出拳一击,却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褚子陵想也知道,那个名叫艾沙的文官会是怎样一副苛责挑剔的嘴脸。
自己早在几年前与他结下同盟后,便与他约定,只去信,不回信,以免引起公子怀疑。
以防万一,今日待公子睡下,他最好还是跟艾沙去信联络一下,说明一下情况为好。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帐子被掀开了一条缝。
池小池的半张脸在缝隙中一闪而过。
帐内。
池小池放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软榻前,坐在了脚踏处。
娄影卧在榻上,手里仍捧着一本书。
这几天来,两个人总保持着有点微妙的距离。
他翻了一页书:“愁着呢?”
娄影一开腔,池小池就悄悄把刚翘起来的二郎腿放下去了:“……愁着呢。”
一谈起任务,池小池的神态就自然和放松了很多:“一条毒蛇,在地里盘了七八年,忍饥挨饿,为的就是等个时机一口咬死人。结果好容易等到机会,卯足力气一口毒吐出来,半天没见到人倒。一探头,妈的,人呢。”
娄影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还有意吓唬他。明明是一封无字的信,你看了那么久。”
时惊鸿要告诉时停云的信息,已由信使转达。
那封信内,实际上空无一字。
娄影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外头熬药的褚子陵听见:“时将军是担心褚子陵会拆你的信?”
为了方便说话,池小池坐近了点:“他多虑了。褚子陵太谨慎,还没这样的狗胆。”
娄影:“在时将军看来,定然是有的了。”
池小池笑:“差不多。毕竟老人家拆信时,明明看到印章、木筒、字迹都丝毫不差,但顶头明目张胆说是写给那位艾沙大人,怕也是受惊不小。”
托时停云记忆的福,池小池记得,与褚子陵暗中联系的,是一名叫艾沙的二品文官,甚至记得他府邸的位置。
在时停云遭囚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有人议论,说艾沙大人买下了南疆主城西街某坊的房子,把原先的府邸规模扩大了一倍,如何煊赫,如何辉煌,云云。
通过干扰地磁,原本要飞去南疆的鸽子,去了时惊鸿帐中。
而另一只鸽子,按照时停云记忆中的地点,飞去了南疆主城西街中,那个还郁郁不得志的二品文官的家里。
池小池在马车里时,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在信纸上写道,艾沙大人,此信所涉之事巨大,子陵用了特制的墨水,用眼睛难以分辨,需得与同寄去的小木筒上的火漆配合,方能显形。
他又说,只需将火漆泡进热茶里,待火漆融化一些,含水喷在纸面上,等待几分钟,字迹立显。
……简直是一封自杀全指导手册。
而且池小池根本没有顾忌,直接用了时停云的字迹。
娄影问他:“你就不担心艾沙看了字迹后会生疑?”
“褚子陵这样的人,谁都不信,万事小心,死了都要挖三口坟预备着。”池小池说,“他做时停云小厮多年,会模仿时停云的字迹,不算稀奇。就算这信被发现了,他也可以谎称是替时停云寄信,是时停云私通南疆,有心夺权。——时家军势的确强大,他留了这一手,是想要让时家与皇家离心离德。”
娄影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如果艾沙不亲自喷水,而是交由他的手下或随从……”
“管他是谁,毒发一个就够了。”池小池又移近了些,“鸩毒会被水稀释,药死算命差的,药伤算命大。先生认为,若是被南疆人发现他在火漆里下毒,那么,褚子陵这颗棋子,不管是有意背叛南疆,还是被主子察觉、行踪败露,南疆人还敢用他吗?”
“他现在知道了吗?”
池小池摇了摇头:“我猜,他的信都是寄单程的。况且,他为了避人耳目,选择的联络对象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区区一个二品文官在自家书房毒发身亡的事情,甚至不会传到战场上,管他是什么艾沙、买买提、哈麦提,还是哈麻批。”
娄影提醒他:“最后那个不是姓,是骂人的。”
池小池:“……哦。”
池小池又说:“我知道啊。”
娄影忍俊不禁。
“总之,毒是他下的,戳是他亲手叩上的。”池小池摊手,道,“我只写了一封指导信而已,又没有请他害人。是他褚子陵趁虚而入,自断臂膀,与我时停云何干。”
娄影失笑。
他已经了解了池小池的全盘计划,并且成功地用低音不知不觉将池小池勾到了近旁。
娄影伸出手,轻轻搭在了他不经意放在榻边的食指上。
这个动作不算旖旎,却惹得池小池老脸一红。
……娄影勾住的,恰是他戴戒指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池小池没有收回手来:“先生……”
娄影浅笑:“总算把你骗过来了。”
自从经历上次约·炮成功的事情,池小池对娄影的心态产生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好像,没那么怕他了。
他小吸一口气,道:“先生耍诈。”
娄影喜欢他这样孩子气的口吻:“抓到你就好。”
坐在脚踏上的池小池仰着下巴:“抓到我要做什么?”
娄影说:“也没什么,想看着你。”
二人一言一语间,并未听到外面轻轻的叩门声。
前几次,为着不太过显眼,严元衡总在夜深时到访,想找时停云喝茶聊天,却每每都被通知,公子已与公子师睡下了。
他私心想着,自己今日早些来,总可以了吧。
门口的褚子陵说,公子在里面与公子师说话,该是还没歇下。
严元衡拿好自己已经做满笔记的兵书,确认了自己准备好的聊天道具没有问题,略紧张地整理了一番仪容,方才抬手敲门。
然而数声低唤之后,并无人应。
……不在吗?
但他确实听到内中有低低的人语声。
严元衡掀了帐帘进去,视线只一转,便僵在了原地。
时停云正坐在软榻上,和一名一身青衫的病弱文人对视,氛围十分古怪。
让他勃然变色的,是时停云与那人搭在一起的手,和他泛起了红意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