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救我一救!”
说完,他又磕起了头。
一下一下,闷声阵阵。
今日哪怕是磕得头破血流,也好过明日人头落地!
卫远志叹了口气,正要开口,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王大人,无需如此麻烦,本官可以给你指一条更简单的路。”
王若水悚然回头,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一身青衫的夏景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牢门之前。
你不是应该在欣喜若狂地享受胜利吗?怎么有空跑到这样的地方来!
那自己刚才那些话
王若水颓然跌坐在地,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夏景昀居高临下地看着王若水,神色平静,心头颇为遗憾。
尤其是有了卫远志、邢师古等人做对比,这位受他恩惠最深的礼部尚书却选择了一条最让他不齿的路。
可恶、可悲、可惜。
他摇了摇头,没再搭理王若水,而是径直走到卫远志身旁,温声道:“卫老,你受苦了!”
卫远志看着夏景昀,心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震惊不已,“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夏景昀微微一笑,“此事稍后再与卫老细说,如今朝堂初定,诸事繁多,接了你,我还要回侯府处理事情呢!”
卫远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哎呀,既然这么多事情,我一个老头子,怎当得起你如此费心啊!”
夏景昀轻声道:“人是一切事情之中最根本的,我们不能亏待任何一个对我们不离不弃之人。曾经做不到也就罢了,如今做得到了哪儿还能让你们多受半点委屈。”
卫远志眼眶一红,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心中亦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愿为陛下捐躯的感动。
而王若水则是身子一颤,很显然,他就是那个可以被亏待的人。
片刻之后,坐在马车上,卫远志看着亲自护送他回府的夏景昀,终究还是没憋住好奇,开口问道:“夏郎中,你饶了王若水了?”
夏景昀摇了摇头,“这等事情岂能饶恕。”
“那?”
“我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被我杀了,当做典型。二是去北梁,投奔梁帝。”
卫远志眼睛一瞪。
“他选了第二条。”夏景昀微笑着挑开侧帘,看着北方的天,“这样的人,对北梁会是一个好礼物的。”
卫远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心头生出一阵感慨和无力。
刚刚拿下这样的胜利,绝大多数人都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至少许久才能平静,但他却已经开始思考另一个层面的东西了。
关键是,他才二十岁啊!
相比起来,自己这大半辈子就像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将卫远志送回,夏景昀回到了久违的江安侯府。
刚走入侯府大门,就看见陈富贵朝他歉意地抱拳,“公子,是我无能,还是让玄狐跑了。”
当时巡防营骤然袭击黑冰台,胜局抵定之后,陈富贵便亲自去追杀见势不妙转身逃窜的玄狐,直至此刻方才回转,却没想到带回的结果却并不如意。
夏景昀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也没办法,只得反过来安慰陈富贵,也是安慰自己道:“玄狐执掌黑冰台这种密谍机构多年,岂能没有些本事和后路,能当场抓住固然好,抓不住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必过于自责。”
“有黑冰台的人手,有皇帝授予的特权,他才是危险之人,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有些个人勇武的武夫而已,不足为虑。”
陈富贵自然听得出夏景昀言语中的安慰之意,但他更知道,像玄狐这样一个熟知许多隐秘,又拥有着诸多暗线的人,一旦逃脱,是有多么危险。
他再度自责起来,若是先前那一枪再快些,那堵墙翻得再麻利些,就能够将这条毒蛇彻底抓住了。
夏景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门口,“真的不必多想,去将太乙真人请来。”
很快,大袖飘飘的太乙真人便来到了夏景昀的面前,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夏景昀,身子一矮,那股仙风道骨的气质登时消散不见,化作了市井常见的谄媚和谦卑,“小的拜见大人!恭喜大人,大事得成。”
夏景昀先前稍稍晾了一下太乙真人,并未站在门口迎接,此刻见他没有居功自傲,老实听话,便一边吩咐他坐下,一边起身亲自为他端上了一盏茶,吓得太乙真人一弹而起,“大人切莫折煞小的!”
虽然这事儿他有功劳,但目睹了夏景昀的一部分谋划之后,他现在可是对夏景昀彻底服气了,一点背叛甚至于骑墙的念头都不敢滋生。
能够老老实实给这样的人物当条狗,不是屈辱,而是幸运。
夏景昀轻轻笑了笑,“不是折煞,这是你应得的。而且你应得的,不止这一盏茶,还有无尽的荣华富贵。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但有一点是世人皆知的,那就是厚道。”
老子信了你的邪.太乙真人在心里腹诽一句,但同时也是实打实地高兴,连忙躬身道谢。
“好了,多的话,现在就不说了,要劳烦你多等两日,一切等到登基大典之后,再行安排。”
他笑着道:“不必着急,也不必忧虑,你看我现在也就是个四品通议大夫。”
太乙真人连称不敢,但夏景昀的话也确实打消了他的担忧。
毕竟夏景昀立下如此惊天大功,不可能不加封吧?
他都还没加封,自己确实也没必要担心朝廷会卸磨杀驴,或者翻脸不认账。
就在这时,一个商至诚的手下快步跑来,“夏大人,统领让我来禀报您,太子醒了。”
夏景昀一挑眉,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一封信纸,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陈富贵微微愣了一瞬,立刻跟了上去。
刚走出两步,夏景昀忽然停步回头,看着太乙真人,“走吧,一起。”
太乙真人一愣,连忙跟上,同时在心中为太子默哀。
杀人莫过于诛心。
你惹这大魔头干啥啊!——
约莫一刻钟之前,宫城,重重禁军值守的一处偏殿中。
睫毛轻轻颤动,而后一双眼睛睁开了来。
醒过来的东方明只感觉浑身酸痛,想伸手挠一下,抽了几下抽不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绑住了!
他是堂堂天子,谁敢绑他!
他神色猛然一变,这才打量起周遭,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之前的偏殿,而是在另一处不知道的偏殿里。
一旁,同样被五花大绑的董良还在闭着眼睛昏睡着。
他直接一脚将董良踹醒,董良睁眼,也经历了一番和东方明同样的迷惑到惊惶的过程,然后猛地尖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东方明没有制止他,在发现自己身陷囹圄之后,他那一身因为登临至尊而自然滋生出来的狂妄跋扈和浮躁反而消失了不少,整个人也开始变得冷静了些许,开始分析起了现状。
他是皇帝,是这座庞大宫城的主人,按理说是绝对不可能有人敢对他下手的。
但他却的确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就说明他的皇位可能出了变故。
他慢慢回想着昏迷之前的记忆,很自然地怀疑起了太乙真人。
但是,他们也就一对师徒,殿外还有禁军把守,他们凭什么能够做到这些呢?
他的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太乙真人用神通将自己二人挪移出了皇宫?
不过,无论如何,确实要先明确自己的处境,才能有下一步的动作。
所以,他并没有制止董良看似愚蠢的叫嚷。
很快,房门被打开,从门缝中,东方明瞧见了一处熟悉的殿宇一角,确认了自己还在皇宫之中,心头巨震。
商至诚迈着步子走进,淡淡道:“殿下醒了?”
殿下?东方明愣了。
旋即才反应过来商至诚已经被自己解除了禁军统领之责,本该被拒绝在宫城之外的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之中,还如此堂而皇之?
东方明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大胆!”董良还没反应过来,“安敢对天子不敬!还不速速给陛下松绑!”
商至诚轻蔑地看了董良一眼,然后看着东方明,“请殿下委屈稍等一下,我没资格与你说什么,我们等一个有资格的人来。”
说完,商至诚转身离开。
“商至诚!你好个狗胆!咱家要诛你九族!”
董良还在叫嚷,但东方明已经木然呆坐,脑海中一片混乱。
没过多久,房门再一次被人打开,两个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夏景昀看着被颓然呆坐的东方明,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董良看着这个英俊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放肆,此乃当今天子”
陈富贵一耳光扇过去,直接将其剩下半句话扇回了肚子。
夏景昀淡淡道:“让人把他交给靳忠,随他们处置。”
陈富贵拖着如死狗一般的董良,扔给了门外的禁军。
看着这一幕,彻底明白了眼下处境的东方明嗓子干涩地开口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简单,我和阿姊带着彘儿,攻破了宫城,把你捉了,然后群臣跪拜,百官俯首,彘儿已经登基,成了新的皇帝。”
听到这个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的答案,东方明并不意外,但他依旧想不通,对方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他摇头道:“不可能,你们能有几个人,朕外有巡防营,内有禁军,你们怎么可能做得到。”
夏景昀轻笑一声,“是啊,你外有巡防营,内有禁军,还有无数追名逐利的野心之人围绕左右,我们似乎并没有什么胜算。但是你忘了。”
夏景昀的脸色一肃,“我们有人心!你弑君篡位,大逆不道!凡有志之士,皆不愿为你所驱驰,凡有心之人,皆不齿为你之臣属,我等一举义旗,便有无数仁人志士,云集响应!你自以为的权势威望,在公道人心之前,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东方明冷哼一声,并未因为这句话有任何的波动,“不过是成王败寇的说辞罢了,这些话拿出去跟那些腐儒说说还行,在这儿与朕谈这些,不该是你夏高阳的本事。”
夏景昀摇头一叹,“是啊,在你们心中,道义永远敌不过利益,公理也总是会被强权凌辱。但你们却不懂,总会有些朴素的情感是我们斑斓人性之下最基础的底色,总会有一些道德与理想会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甘愿为之奉献一切,乃至于生命。”
“你觉得这是成王败寇之后的冠冕堂皇,那是因为你早已是一个泯灭人性,已经无法与一个正常人共情,更无法承认自己输给了那些你从来都看不起的东西。”
“哈哈哈哈!”东方明放声一笑,“朕还以为你能说出些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些话。我弑君又如何?你以为你们做的,又与我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同吗?你不也一样是起兵造反,弑君夺位?不要自欺欺人了,就如你所说,天下自有公论!世间乌鸦,一般黑!”
夏景昀忽然笑了笑,“你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有点太瞧不起人了吧?”
他看着东方明,他要彻底打碎东方明的心智,用一场认罪伏法的审判,为彘儿的登基打下坚实的法理基础。
所以,他开口道:“今后史书会如何评价我,我不在意,但你确实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东方明嗤笑一声,“凭什么?就凭你一张嘴?你说朕弑君?可有证据?你兴兵造反,却是人所共知!届时史书之上,朕或许会被人怀疑,但你们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夏景昀没有回答,而是轻声道:“当时,副相萧凤山领兵平叛,弑君逆贼东方明猜忌臣僚,聚皇室宗亲、王公勋贵及其亲眷而囚之,东宫之中,一时人满为患,群臣敢怒而不敢言。”
东方明冷哼一声,“就这?”
夏景昀接着道:“而后,义军举义旗,攻占宫城,逆贼东方明见势不谐,竟命死士以刀兵逼迫,欲挟满朝宗亲勋贵以求退兵,然大势已成,此举无异螳臂当车,逆贼东方明竟丧心病狂,指使死士杀满朝王公为其帝位陪葬,义军及巡防营拼命救援,亦只救下十余位宗亲勋贵,余者皆葬身刀兵之下,火海之中。”
东方明陡然瞪大了眼睛,怒骂道:“夏景昀!你无耻!你卑鄙!”
夏景昀冷哼一声,“你弑君杀父,可谓无德,登基之后,好色荒淫,无心国事,可谓无才,如你这等无德无才之辈,背这口锅,也算是你为国朝做出仅有的贡献了!”
东方明虽然听不懂背锅的意思,但却知道,此事若是真的被扣到他身上,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决计是臭了。
关键是,他还无从反驳!
当日囚禁这些宗亲王公的命令的确是他下达的,他已是百口莫辩。
更何况,夏景昀他们也不会给他机会反驳。
他怒视着夏景昀,如同一头愤怒的公牛。
但夏景昀的打击还在继续,他轻轻拍了拍手,太乙真人走了进来。
在东方明震惊的目光中,朝着夏景昀谦卑行礼。
夏景昀笑望着东方明,“逆贼东方明好色荒淫,入主宫闱,便逼迫凌辱先帝嫔妃,为了满足其不堪之欲,更召宫外道士,广求房中秘术,有游方道人号太乙者,便因之而入宫,为其传授房中之术,炼制增性之丹。”
说到这儿,夏景昀挠了挠头,看着太乙真人,“好像有点想不起来了,还有什么来着?”
太乙真人恭敬道:“他还命贫道为之搜罗利于练功之炉鼎,并且此贼还有不堪之欲,喜好熟美妇人,更对他人之妻妾有着难以启齿的欲念,欲问贫道可有能摄取人心或迷乱助情之术,以便其借机侮辱入宫问安之命妇。”
“你血口喷人!你无耻!你丧心病狂!”
东方明气得破口大骂,愤怒让他在地上疯狂扭动,如同一条搁浅的鱼。
他几乎可以想见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又有太乙真人这个被无数人知晓的他的亲信作证,必将会传得人尽皆知,并且无人怀疑。
他喘着粗气,杀人的目光,在夏景昀和太乙真人的身上流连,咬牙道:“朕的阿舅和英国公领数万精兵于外,待消息传出,我看你这些人如何守住这京城!”
夏景昀叹了口气,看着他,“听着吧,这就是我为你,也是为他们准备的好东西。”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提前写就的信纸,缓缓念道:
“先帝圣德在位,功格区宇,明照万国,道洽无垠而贼明乘藉冢嫡,夙蒙宠树,正位东朝,礼绝君上,凶慢之情,发于龆昪,猜忍之心,成于几立。贼吕如松、萧凤山交相倚附,共逞奸回。”
“先帝以王室不造,家难亟结,故含蔽容隐,不彰其衅,训诱启告,冀能革音。何悟狂慝不悛,同恶相济,终行弑逆,圣躬离荼毒之痛,社稷有翦坠之哀,四海崩心,人神泣血,生民以来,未闻斯祸。”
“先圣灵泽,结在民心,逆顺大数,冥发天理,无父之国,天下无之。今胶东郡王东方白,报父仇;辅国将军禁军统领商至诚、中护军将军岳平武,统劲卒;凤阳公秦宝林,起死士;朝野仁人志士,兴义兵;征虏将军巡防营统领杨映辉,明正德;齐心合力,肝脑涂地,擒贼明于宫中,正大义于京师”
“今贼明既得,然有贼吕如松、萧凤山逍遥于外,当传檄天下,聚天下有志之士共击之!志枭元凶,少雪仇耻!楼舰腾川,则沧江雾咽;锐甲赴野,则林薄摧根。谋臣智士,雄夫毅卒,畜志须时,怀愤待用。羽檄既驰,华素响会,以此众战,谁能抗御,以此义动,何往不捷!况逆丑无亲,人鬼所背.必如倾海注萤,颓山压卵,功成可期!”
“诸君或奕世贞贤或勋烈肺腑.今大势既成,威声已接,便宜因变立功,洗雪滓累;若事有不获,能背逆归顺,亦其次也;如有守迷遂往,党一凶类,刑兹无赦,戮及五宗。赏罚之科,信如日月。原火一燎,异物同灰,幸求多福,无贻后悔。书到宣告,咸使闻知。”
夏景昀蹲在地上,看着面色酱紫的东方明,轻轻抖了抖手中纸张,微笑道:“贼明,你以为如何?能聚天下众兵否?能流芳百世否?”
东方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再度晕了过去。
夏景昀缓缓起身,忽然一把按住了太乙真人的肩膀。
太乙真人吓了一跳,惶恐道:“大人.”
“没事,腿蹲麻了,缓缓。”
一个时辰之后,加盖了皇帝大印和中枢印鉴的这篇讨贼檄文,便在一队队信使的马背上,随着今日中京惊变的消息一起,从中京城,传向了整个天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