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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是舅妈来的。她担心初枝会不会从楼梯滚下去。我说,她咯吱咯吱地嚼着烤-鸟的头,怪模怪样的。舅妈觉得很有趣。”
说着,阿岛便下到浴池里,边替初枝擦着脸上的汗,边说:
“你瞧这脸红的,像苹果似的。”
初枝对于妈妈故意到远处去听电话,一点不感到奇怪。
“您没看到有人吗?刚才有人来开门,我哎呀大叫一声,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来登山的学生,带着一股岩石的气味。山上下雪了吗?”
“嗯,高山上下了。”
“哎,妈妈!红苹果和红叶,那个更美?”
“怎么说呢?”
阿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颜色也漂亮吧?苹果擦过之后,虽然也会变得很光滑,但是它却不能像妈妈一样,仿佛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类的东西无论怎样去抚摸,它也不会使我这样放心。”
阿岛不由得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胸脯。它虽然还很光滑白皙,但由于脂肪的堆积已变形了。
“快出去吧!让我帮你洗洗,从哪儿也看不到这里,只有院子里山茶花在开放,跟初枝一样的花呀!”
阿岛虽然这样说,但初枝这样赤裸着,同那孤寂的花毫无相似之处,尽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惊奇。
初枝闭上眼睛,边让阿岛给自己洗脸边说:
“院子的泉水里有鲤鱼吧!是红鲤鱼吗?”
“哎哟,你什么都知道啊!”阿岛回头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红鲤鱼呀。”
“鲤鱼在水里,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见外面?”
“水的外面么,是啊,会是怎么样呢?”
阿岛随着从初枝的胸脯向下洗去,心想如果是这样,人真该算是最美的了,仿佛现在才发现似的,爱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无邪的心灵的眼睛,好像在整个身体上大睁着,闪耀着润泽的光芒。所谓年轻,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长得完美无缺的意志吗?
阿岛把初枝的脚后跟放在自己那柔软丰腴的两腿之间,一面为她洗着趾间,一面想,让这样一双可爱的脚,去同众人一样走过人生之路,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起来,阿岛曾走过了一条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于初枝是盲人,命中注定她肯定要走过一种特殊的道路,等待着她的无疑是比母亲更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岛要使初枝走上出人头地的路。她认为初枝拥有这一价值。
而另一方面,出于对残疾女儿的怜悯,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干脆把她杀死算了。
然而,初枝见到了礼子姐姐,如果她们彼此都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爱情,或许初枝已经向着新的幸福迈进了一步。
如果是这样,阿岛觉得自己眼前的困境已经无所谓了,能够以平静的心情到账房去商谈关于自己的花月饭馆的事了。
八
这间叫梅屋的温泉旅馆的女老板,早年在长野做艺妓时,曾在花月饭馆受到特殊照顾,遇事阿岛总是像亲人般的关怀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样。梅屋所以能打出铁道部和其他两三个旅游会以及产业工会的指定旅馆的招牌,也都是阿岛奔走的结果,而且还为她介绍去不少客人。
不仅阿岛对她有恩,而且两人都具有比男人还有主见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无话不谈。但是对这次这件事,梅屋的照代却似乎不甚感兴趣。
“虽然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么时候能有那种高贵的身份,能参与您的计划呢。姐姐可不是交游不广,只能到我这儿来的人呀!”
阿岛明知她在装糊涂,却故意坦率地说:
“你瞧吧!从岁末到新年这一段生意旺季,银行里干杂务的人硬是泡在账房里不走,要把饭馆的营业额全部拿走,被人蔑视到这种地步,你想我这生意还能做吗?真是岂有此理!同样是营业额被拿走,如果交给阿照,我还会心平气和些。”
“可是,对于银行的监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炉上烫酒,一面拿一个酒杯放在阿岛面前。
“来一杯怎么样姐姐可不是为这一点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为和竹堂会的人们去参拜神社,格外发了善心吧。姐姐还没有那么老朽,可要打起精神来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现在就该送到东京的弹琴师傅那儿去?人家说她天分不错。”
“嗯,让她坐在贴金屏风前弹琴,这主意倒也不坏。”
阿岛在心中描绘着那梦一般的情景,排遣着内心的愤懑。
“还有人说要把初枝培养成为巫女,开一门邪教呐。这么说来,长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觉灵敏。”
阿岛笑着,而原想嘲讽她要害的照代,没想到反被阿岛将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气恼。
阿岛突然参加为原铁道大臣祈祷健康的活动,并非出于慈悲之心。那是因为她想照代迟早会同当地有权势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缓和一下竹堂会人们的敌意。阿岛知道无论任何人,只要看上初枝一眼,就会忘却原来的恶意与图谋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带来了。
如果将花月饭馆卖掉,或交给债权人,阿岛就将变得两手空空。所以,阿岛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经营,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权利股。但由于控制花月饭馆营业收入的银行,和为照代充当后台的银行家同属一个系统,因此只要在这里让照代清楚地知道,虽说是花月饭馆的贷款,但实际上却是芝野用的钱,就无疑会产生负面的效果。
听说照代已经调查了花月饭馆的内部情况,阿岛虽然很不痛快,但对于她的野心却更加了解了。
“听说你要我店里的厨师到你这儿来,为什么?”
听到阿岛这样问,照代惊讶地仰起脸。
“倒不是要他来,不过经过厨师的裁量,就连一份生鱼片,也可以变成两份或三份呢!”
“啊?我可真服了。你的处境也不错了”
“说到底,女人就是小气呀!连女佣也注意厨房里的节约呢。”
不多时,长野的电话来了。
一想到要乘明天早上的火车带初枝去东京,不知为什么,阿岛真想大声叫喊。
九
礼子和高滨博士乘坐比初枝和阿岛晚一班的准快车回到了东京。
到达上野车站的时间,相差不到十分钟。
本来阿岛也想坐那班准快车的,但初枝说:
“还是每一站都停的更好些。”
初枝希望火车尽可能地多停几站,听到站务员报站名的声音和上下车旅客的脚步声。
这就是不能亲眼看见的旅途印象。
只是由于这一原因,礼子和初枝这对姐妹,不知何日再有缘重逢了。
然而,阿岛却想,迟早会让她们相见。
对于此次东京之行,阿岛甚至怀有一种叛逆的心理,将它作为暗藏在心中的快乐。
阿岛现在开始怀疑,即使永远不让礼子知道她还有一位生身母亲,不让初枝知道她有一个姐姐,这种谎言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让谎言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可怕的,但是,谎言果真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这也是阿岛在回顾自己的过去时那无奈而又悲观的心情。
两个孩子的相见,给阿岛带来了无比的快乐。她自己也觉得正如照代所讽刺的那样,上了年纪,没志气了。但是,她又想,难道只能珍惜这一份普通的人情,度过女人的大好时光吗?
不,这是出其不意地遭到了自己无法抗拒的强有力的一击。阿岛又在重新考虑了。彼此之间并不知道是姐妹关系,但礼子和初枝却难以想象的两心相通,这是上天对坏母亲的惩罚。对于母亲来说,令她感到忘我的喜悦,也是理所当然的。
从长野送来的漂亮衣服一到,阿岛便立刻给初枝穿上,高兴地说:
“初枝这么漂亮,真想请那位小姐看看呀!初枝也想吧?”
“嗯!”初枝点点头,突然快活地说:
“我告诉您遇到小姐的事,该不会有什么不对吧?妈妈。”
“啊,当然没有妈妈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小姐,我们躺下后再好好聊聊。”
“真的?可以说吗?”
初枝一直谈到很晚。第二天早上,也就是秋天的早上,天很凉。让妈妈牵着手穿过柳树林xx道去车站的途中,甚至还在谈礼子的事情。
另一方面,礼子在火车里也想起了初枝。
“天生的盲人,如果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东西时,不知会是怎样的。”
“说的是啊!最近我曾经为一个四岁的男孩做了手术,当把手伸到他眼前让他看,问他是什么时,他并不知道,用手一摸,才说:‘啊!是手。’连站在面前的父亲也不认识,当父亲喊他‘宝宝’时,听到声音,他说:‘您是爸爸’。”
高滨博士说着笑了。
十
“啊,爸爸?”
礼子不由得用孩子般的声音,模仿着博士的口吻说。
“真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啊。如果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就是爸爸,该有多高兴啊!”“是的。而且,父亲也好像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傻呵呵地说:‘宝宝,能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父子二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我想会是这样的。就以我来说,突然母亲出现在我眼前,如果别人告诉我说:‘这就是生你的人’,不知道我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哎呀,又说这些无聊的话再不说了,大夫。这种事情是无法相比的呀!”
“是啊。因为至今从未见到过任何东西,现在一下子全都看见了,这简直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刺激吧!譬如那个孩子,对于看到的一切东西不是感到稀奇,可能是由于害怕而大喊大叫,这且不说,他也许还会大发脾气,真的为眼睛的复明而愤怒。”
“真令人羡慕啊!我也想像他那样发一通火呐。为什么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能看见这些东西。”
“因为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连人是什么形状?不!形状和颜色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孩子全不知道啊!”“哎哟!那么,人类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大夫,您真的知道吗?真的。”
礼子活泼地笑着,又说:
“如果有人真的知道,我就嫁给他。回家以后,请大夫就这样告诉我妈妈吧。”
“那你是要跟照相机结婚了?”
“是的。也许跟照相机结婚要比跟照片结婚要好呢。听传说,有个比我高三个年级的人,曾经在华族会馆同照片相亲对方的管家带着新郎的照片和订婚彩礼来了。这位穷困的贵族小姐的父亲只是笑嘻嘻地接了过来,相亲仪式就算顺利地告成了。大家以为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定是在国外留学,谁知是住在精神病医院里我非常喜欢这个神话。大夫,您不认为爵位之类的东西,在我家里已经成为神话了么?为了不失去神话,我乐于去做那个神话中的小姐。”
“别说傻话了你的亲事同那种婚姻,完全是两回事嘛!”
“我不是在说傻话,对于贵族,大夫您并不了解啊!我不论去做什么,这一生都想一直当贵族。”
礼子信口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近乎冷漠的愤怒,使她脸庞的侧面显得更加气质高雅。博士悄悄地望着她的侧影。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家,那个寒酸的家要回到那里去吗?”
礼子摇了两三下头。
“大夫,就像那个复明的孩子惊奇地喊爸爸似的,我也想如同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一样,看看自己的家和亲人们”
“什么意思?”
“意思?没什么,不说了可是,大夫,那个叫初枝的人,如果眼睛复明了,再遇上我,是不是也认不出来呢?”
十一
“只靠用眼睛看吗?”
“是的,不听我的声音,也不触摸我”
“这个,怕是认不出来吧。”
“可是,那气味呢?”
“啊,还有气味呐。”
博士笑了,似乎不知道礼子究竟想说什么似的。
“她说,我身上有一种和她妈妈一样的使人感到温馨的气味,一种令人依恋的气味她还说,一遇到身上带有她喜欢的气味的人,就高兴得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她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那样的吧。”
“我问她,你看见什么了?她说,‘我想应该是幸福’。那么宝贵的幸福,我也想看看,不过”
“那是一种谦虚的想法。”
“哎哟,大夫!尽管她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但没有谁的心比她更高傲的了,她是那么刚强。”
礼子又在反驳着博士,而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她一再强调说,小姐,我真的清楚地看到您了。这样一来,连我也觉得似乎是真的。但是盲人说看见东西,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倒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比方我们常说梦见什么了,她所说的‘看见’是不是和‘梦见’的‘见’字的意思有些相似呢?”
“盲人也哭就类似这种情况吧?”
“啊,也可以这样说吧。完全没有视神经的人,包括没有眼球的畸形儿,是很少见的。因为脑内有视觉中枢,所以,即使是盲人可能也会有看东西的感觉。而且看不见的程度也有不同,患病的部位也是各种各样,失明还有先天和后天之分,他们在心理上都有相当大的区别。视觉中枢在后头部,就是枕枕头的地方,从那里直到眼球表面之间结构可是相当复杂微妙的。相机虽像是仿照眼球构造制作的,但它粗糙得很,远不如眼球精密,所以,还是应该和人的眼球结婚的呀!”
“好吧,如果能有真正反映真实的眼睛,我就嫁给他!”
“任何眼睛都能看到真实啊!”博士颇有信心地说。
火车下了碓冰岭。
一旦从隧道中出来,红叶便霎时间把车窗里映得一片通红。
也许盲人在复明那一瞬间的惊喜,大约比这还要光彩夺目吧。礼子在想。
“太遗憾了,大夫,真的她会不会一生永远是个盲人呢,只因为她不等我,所以才受到惩罚的。”
“但是,不经过检查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算了吧,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我已经吩咐过别墅的看门人了,很快就会找到是谁住在哪里。”
“是吗?那样不珍惜我的爱心,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不管她了!”
当礼子到达上野车站的时候,恰好是初枝刚刚进入附近松坂屋的美容室的时间。
母亲在家里等着礼子,已经不耐烦了。
十二
母亲一走进礼子的房间便说:
“大夫呢?没有请他送你回来吗?”
“啊,送我到门口,他说爸爸不在家,妈妈又好像有客人,所以”
“就那样回去了么?你也不挽留,这多不好,礼子,也真拿你没办法。”
“我都说了呀。妈妈拜托大夫为我治疗心灵的眼睛,所以,他应该向妈妈通报病情的大夫好像非常热情地替我检查过了。”
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头发的礼子,在椅子上一下转过身来,站起身向母亲这边走来。
母亲似乎觉得有些目眩,垂下了视线。
“苹果真漂亮!刚才看过了,是礼子带回来的?”
“那个呀!那是大夫送的。说是有黄香蕉、红香蕉,还有白龙和星王等很多品种,还有梨吧。有鸭梨最近长野也盛产苹果,不亚于青森呢。”
“我想拿些招待客人”
“好啊。哪一位?”
“这件事呀,你爸爸不在家,真难办啊!”“您找他不就得了吗?我也可以打电话。”
母亲心想,原来她知道父亲的去处。她惊奇地望着礼子。
礼子突然将双手搭在母亲肩上,使劲地摇晃着:
“你不打起精神来,我不依你,妈妈!”
“好吧,好吧!谢谢你了!”
母亲点点头。只见中国地毯上的花卉图案在摇曳,踏在那上面的礼子的脚,不知为什么显得很有生气。
礼子牵着母亲的胳膊,走到被秋天的阳光照得通亮的长沙发边。
“妈妈,您真没有必要跟高滨大夫商量。妈妈,您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我打发到您想要我去的人家呢?还瞒着我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做的。”
“又来了,说些什么没头没脑钻牛角尖儿的话呀?”
母亲惊讶地试探似的看着礼子。礼子的脸稍微红了,眨了眨眼说:
“噢?我真是这样想的呀。迷惑不解的妈妈倒是可笑的啊!”“那你说,本人的意志也很重要”
“不存在什么本人的意志。”
“你是在挖苦我吗?现在我更加痛切地感到它确实是重要的。说实话,现在的这位客人就是为了你姐姐离婚的事来的。”
“是吗?”
礼子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换换衣服,您先出去一下,妈妈。”
可是,她跟在母亲后面也出去了。当父亲接了电话时,她突然叫喊般地申斥着父亲:
“爸爸,你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在旅馆里的父亲,由于刚刚同女人接过吻,声音显得懒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