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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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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病房安顿下来不久,高滨博士就前来探望。

    据护士介绍,高滨博士查房,一周也只有一次。何况要请博士执刀做手术这种事,若非幸运或受特别关照,根本无法指望。

    年轻医生和护士们对博士的态度显得毕恭毕敬,着实令阿岛吃惊。

    毫无疑问,由于跟礼子家的关系,博士才主动为初枝悉心诊治。

    尽管如此,阿岛不能不想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嗬,简直就像花店。”

    博士快活地笑着走进来。

    “这很好。因为是第一次看得见东西,作为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印象,一下子让她看见这么多花。”

    正春羞红了脸。

    博士用鼻子闻闻那些花香,用手轻轻地触摸触摸,说:

    “把绷带取下让她稍稍看一下吧?不,还是等到明天欣赏为好。要是过分激动而无法安静下来,那可就糟啦。”

    接着,他坐到初枝旁边亲切地问:

    “疼吗?”

    “不疼。”

    “唔?会有一点的肚子饿得够戗吧。可以喝点牛奶或葛粉汤这些东西。”

    说着,又回过头来对阿岛说:

    “不过,要绝对安静。今晚请通宵值班,在她睡着时无意中手碰到眼睛可就麻烦啦。这一点要充分注意也有把手绑到床上的。”

    阿岛出去买葛粉。

    “刚才确实看见了吗?”

    “是的。”

    “清楚?”

    “是的。”

    然而,什么叫看得清楚,初枝并不懂得。

    “看见了什么?”

    只见这世上洒满了光辉。

    手术室漆白的天窗、博士的脸和手,也许这些都已映入她眼中,但印象最强烈的是明亮的光线。

    “你兴许可以不戴眼镜。”

    “她要戴眼镜?”

    正春好像有点不服气。

    “对。一般情况下,摘除水晶体折射力将会下降,即会成为强度远视。要戴凸镜片的眼镜。因此,如果是十八d至二十d的近视患者,摘掉水晶体反而恰好变成正常视力。总之,要等以后再检查,她是强度近视。”

    “给初枝戴什么眼镜,这怎么行。”

    “可是,美貌的姑娘戴副眼镜,这也挺好啊。”

    博士搭了搭初枝的脉。

    “心脏跳得很欢哪,你要让心情平静些。”

    “是。”

    “现在你最想看见什么?”

    已约定今生第一眼最先看见正春。初枝双颊泛起红晕。也想看见母亲。但是这种话难以启齿,就说。

    “我想看一看什么样的东西叫美。”

    “美?确实。”

    博士点头微笑。

    “什么样的东西叫美,我也想听听。”

    二

    高滨博士边用心玩味着初枝的话,边透过窗户眺望了一会儿天空。

    “确实我们也很想听你讲讲对最初看见的这世界的印象,甚至可以把眼科的医生和学生都集中起来请你演讲。”

    “不过,先生,这种事情不是并不稀奇吗?”

    礼子这样说。

    “嗯。论白内障这种手术是这样的。但是像她这样的人却很罕见。看上去像她这样纯真的人,在眼睛看不见的人中间是没有的。简直如同一张白纸。清澈的试验液也会一下子就变色”

    说到这里博士猛然打住。大概已发觉讲得太过分,便急忙换一种口吻说:

    “白内障手术好像很早以前就有了。从与基督生活的时代相差不多的古代就已经开始。”

    “是基督第一个做的吗?”

    “他是上帝,用不着做手术这样的麻烦事。只要他讲一声有光就行,只要他说一声有神光马上就有光。请视神光为善。因为是上帝的孩子嘛。在古代或将水晶体剥落到眼球后面去,或在眼中将其切碎,或吸出来,像现在这样的手术方式,最初是法国的一位名叫杰克达彼尔的名医做的,这也是在二百年前的马赛,想起来了,是在1745年8月8日”

    阿岛买到葛粉和牛奶回来了。

    博士还在仰视着天空,说:

    “已是一派凄凉的冬天景象。兴许还是在长出嫩芽、花开的春天做手术,让她认为这世界是美丽的为好。但是,树木和花用手触摸也可感觉得到。天空是无法猜测的吧,像星星什么的”

    “是的。她好像对从天上降下来感到不可思议。在下雪天,天气非常寒冷却站在屋外,对着天空张开双手。她就是那样子看雪的。”

    阿岛边溶化葛粉边说“虽然失明,小时候却很喜欢跑到河里去。大概她认为像人这样有生命的东西在活动是理所当然的,对水在流动好像感到非常高兴。”

    听者心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位失明的女童站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伫立在雪中,在触摸无法看见的自然界的生命。这情景既令人感到可爱又深感悲哀。

    正春等人真想猛地紧紧抱起那女童。

    “请视神光为善,所以,请你的眼睛也视这世界为善,哪怕不美也要”

    礼子接过博士虔敬的话说:

    “第一次看见肯定任何东西都是美的。我们的眼睛已变奢侈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能看清事物的真相,这难道不是长处?能看见形状和色彩这是懂得真的线索。过去初枝想象的是梦幻世界。”

    “礼子的意思是请看真相吧?”

    “对。”

    “这样一来真善美都齐了。就把它作为初枝小姐的有意思的作业吧。”

    博士笑着出去了。

    初枝请母亲帮忙拿着玻璃吸管喝下了葛粉汤。

    从前额到半个脸颊都缠满了绷带,可爱的嘴唇尤为显眼。

    而且她那滑溜溜的喉咙令正春喘不过气来。

    派遣的护士来到后,正春和礼子回去了。

    三

    由于须彻夜看护初枝,为稳妥起见,雇了一名派遣护士,但阿岛让那人先睡,自己在看护。

    病房里只留下初枝枕旁的一盏小灯,月光洒落进来。

    “多好的月夜啊,月亮美极了!”

    阿岛从窗帘的间隙窥视。

    “是吗?让我看看”

    初枝把双手尽量伸到头的上方。

    阿岛一拉起窗帘,月光便洒到初枝手上。初枝的手掌在活动,好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

    这就是初枝所说的看。

    无论盲人的触觉再怎么敏锐,难道真的可以用肌肤感觉到透过玻璃窗的月光吗?

    “天有点冷,别干这种傻事啦,眼睛不是能看见了吗?”

    阿岛把初枝的手塞进被窝。

    大概是高滨博士交代的,值班护士来问眼睛痛不痛?睡不着觉的话,要不要打一针?

    然而,只请护士用导尿管导了尿,初枝立刻就睡着了。

    阿岛在椅子上放上坐垫一直坐到天亮。

    她以手托腮凝视着初枝,她的头几乎压在初枝的睡脸上,一种爱的安详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宝贵。

    在缠满绷带的脸上长着一只显得非常天真可爱的小鼻子,真想把它摘下来欣赏欣赏。

    初枝梦魇般地发出带鼻音的声音,她醒了。仿佛欲推开阿岛的脸。

    “是妈妈啊?”

    “嗯,做梦了?”

    “妈妈还没睡?”

    “要是,你手碰到眼睛就会麻烦的。”

    “对,我都给忘了。”

    初枝想让母亲笑一笑,可又仿佛倏地想起了似的,问:

    “小姐和正春真的是兄妹俩?”

    “为什么?做什么梦了?”

    “不像吧?”

    “像的。毕竟是兄妹嘛”

    “他俩的手相当不同。”

    “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么?深更半夜的你说什么呀!”

    “男人和女人?并不是这个原因。”

    初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不语。

    阿岛十分明白初枝的话中那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

    正春和礼子异母,而且初枝和礼子同母。盲姑娘若用心去触摸,可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初枝对正春和礼子两人的感情不一样,才产生那样的看法。”

    “要是那么神经质的话,可就麻烦啦。眼睛看见后,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看得见了,你就会不知所措,还是要更糊涂一点。”

    “你说过最想看看什么样的东西叫美?”

    “对。”

    “看了那以后,最想做什么?你已经变得跟世上平常的姑娘一样了,想不想出嫁什么的”

    然而,阿岛把这些话憋到心里没讲出来。

    在邻室金丝雀的抖颤的鸣啭声中迎来了晴朗的早晨。

    礼子也送来了一个装着黄道眉的鸟笼。

    值班医生查房时,对初枝说给你换绷带吧,可初枝不愿意。

    四

    因为约定第一眼要见正春。

    但是此话难以开口,她用带悲哀的声调问:

    “先生呢?”

    “是高滨先生吗?已经来了。跟先生好好商量后再换吧。”

    年轻医生心想是女孩,所以只依赖教授,未免有点太任性了,但由于是教授特别关照的患者,他也就没换,出了病房。

    邻室金丝雀还在不停地鸣叫。从远处传过来又继续传向远处,其鸣叫声在空中轻快地回转,宛如可用肉眼看到一般。

    受其啭声的感染,初枝房间的黄道眉也鸣叫起来。黄道眉的叫声令人想到深山的幽静。

    正当阿岛昏昏欲睡之际,高滨博士与正春一同走进来。

    护士推着巡诊车过来,可博士连诊察服也未穿,就像是一位随便的探望客。

    “怎么样?睡好了吗?”

    护士解开了绷带。

    “马上会看见的。”

    说着取掉垫药棉。当眼睑裸露出来时,初枝喊道:

    “正春!正春!”

    这是纯洁的爱情迸发的声音。

    “是我。在这里!”

    正春好像要压到初枝身上似的,向前探身,注视着初枝的脸。

    初枝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啊,啊。”

    第一次看到人的脸。

    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惊恐抑或是喜悦,因异常激动,初枝的脸犹如盛开的鲜花,熠熠生辉。

    她挥舞双手,猛地碰到正春的嘴唇上,由于眼睛看见了,她却反而无法估计距离。

    “嘴,这是嘴?”

    初枝好像小孩子。

    一想到这就是自己曾吻过的嘴唇,她便忘却了羞涩,脸上泛出无法形容的微笑。

    “是我,是我啊!”正春一个劲地说着,仿佛要把自己印入初枝眼中。

    “妈妈,妈妈呢?”

    “在。”

    阿岛伸出头去。

    “妈妈,啊,看见了!”

    然而,由于长期失明养成的习惯,初枝为了确认自己看见的东西的存在,禁不住粗鲁地来回抚摸母亲的脸。

    阿岛握住她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她自己的双眼,由于泪水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

    “好,冲洗一下吧。”

    博士略观察了一下初枝的眼睛,确认前房业已形成,就说:

    “恢复良好,已不要紧啦!”

    护士一冲洗完眼睛,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

    “你看,漂亮吧?请看。”

    初枝又伸手去触摸镜子。

    她的手也映入镜中。

    护士把镜子递给她。

    “可以让她喝点苹果汁吗?”

    阿岛问博士。

    “没有关系。用礤床擦碎。”

    “初枝,这是长野老家的苹果。”

    初枝把它也拿在手里仔细打量。

    五

    这就是山上积雪融化的水溢满小河时,开满芬香的花而结下的苹果?这就是自己在房屋周围的树木中间转来转去,像对待朋友似的,用手一棵棵触摸过并铭刻在心的苹果树上,日夜期待它渐渐长大的苹果?这就是自己与家人一道边唱歌边采摘下来,用脸颊摩蹭过的因日光照射果肉暖烘烘的苹果?这就是她曾问过“妈妈,你说红苹果和枫叶哪个漂亮”的苹果?

    “太漂亮啦!这就是色彩吗?”

    与苹果相比,无论正春还是阿岛、或是博士,人的脸色就无法称其为颜色。

    “就吃这个?”

    初枝感到难以想象。

    “对。初枝有生以来是头一次看见吃的东西。这是绯红衣。”

    绯红衣品种的苹果很漂亮,在黄地上出现鲜明的流红飞白和纹路,并有锈色斑点。

    拿着那苹果的手也映入另一只手拿着的镜中。

    “请也看一看我温室的花。”

    正春说着抱过花瓶。

    “花?啊,多漂亮!”

    艳丽的色彩已令初枝惊愕不已,只感到光彩夺目。

    “好。今天就到这里一下子看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东西,这有点可惜的。明天再看。也许以后不再需要绷带了。”

    听博士亲切地笑着这么一说,护士便灵巧地给她又扎上了绷带。

    初枝看见东西仅为三四分钟。然而,初枝觉得刚才的三四分钟比出生以来迄今为止的岁月还要长。

    现在即使被绷带蒙住眼睛也已不再是盲人。由于受光的刺激,眼睛略有点痛,闪闪发光的色彩一齐闯入脑海在飞舞。

    博士对她说道:

    “好像看得很清楚哪!”

    初枝却弄不明白什么叫看得很清楚。只不过看见了而已。

    “很美吧?”

    “是的。”

    “让你看见像我这样的老人的丑脸,真不好。”

    博士笑着出去了。

    然而,初枝无法区别老人的脸和青年人的脸。倘若用手触摸倒可区别,但用眼睛去看却弄不明白。

    她尚未习惯用眼睛看东西。

    光看了正春、母亲、博士、护士以及苹果和鲜花,就惊奇得如同看遍了人世间的一切。

    可是,其形状却丝毫未能记住。

    黄道眉正在恬适地啼呜。

    阿岛和正春都默不作声。

    刚才激动得忘了有人在场,正春把自己的爱情暴露无遗,现在面对阿岛他感到羞耻。

    “今天我就告辞了。”

    他唐突地站起身。

    阿岛送他出去。

    于是,正春好像受到指责似的,说:

    “对不起!”

    “哪里。”

    阿岛低着头说:

    “实在太谢谢您啦!可是,要是老不去学校的话”

    “啊?”

    正春转过头去。

    六

    “学校?学校五天十天不去也没任何关系。跟小学和女子中学不一样的。”

    正春心里想说的是:不是把温室的花都剪来了吗?那就是我把自己的感情统统献给初枝的证据。自己一无所有,已完全都在初枝身旁。

    “不过,您家里人会担心的。”

    “才不是那样的家。”

    “哟,您说什么呀,连对小姐,见到小姐我都不好意思。”

    “礼子吗?”

    这时,正春才发觉已来到大门外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朝那小山冈对面的树林走去。

    “妹妹说我太天真了。”

    “不,我们才是异想天开初枝那样子,跟娇生惯养的婴儿完全一样。是我不好。”

    “要是因此而初枝受到责备,那我就太卑鄙了。”

    “不会责备她的。”

    阿岛高声说道,但马上为自己的声调感到吃惊,眼睛朝下看。

    “不责备虽然不好,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不加责备悄悄地过去。”

    “悄悄地过去?”

    “嗯。她是一个智力发育不如常人的失明孩子,从做母亲的角度来讲也有许多不便而且,像我这样的人,跟普通人的母亲不同。”

    “可是,初枝已不是盲人。”

    “哦。托您的福不过,即使眼睛看得见,像她那样子跟盲人也没什么两样。”

    “妹妹也这样说我,说把那样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作太残忍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责任重大。”

    “谈不上责任,这种我认为确实应该好好感谢您。”

    “你是说要我死了这条心,从此作罢?”

    “我并不是讲那么难听的话。”

    “我不干。”

    正春声音颤抖,显得略带口吃。

    “我、我、我想娶初枝。”

    “谢谢。”

    阿岛一副毫不惊愕的神情,从心底里表示感谢,她弯下了腰。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得见时,就如愿地见到您,对那孩子来说,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这种幸福的事啦。”

    “把她嫁给我?”

    正春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那幸福,就感到真有点不敢当。今后的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为了它,哪怕去掉初枝的性命都可以。我认为现在的幸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初枝她是一点儿也不会惋惜的。”

    阿岛仿佛自己对恋爱殉情似的,两眼泪汪汪。

    “所以,我决不责备初枝。也许不是个好母亲,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多少年来看的尽是女人们的可悲爱情,所以才会这样说的吧”

    “所以,请不要让我和初枝悲伤。”

    他们来到不高的树林的凉亭旁边,阿岛目不转睛地俯视漂着落叶的水池。

    “不,这么一点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对年轻的男人来说”

    七

    从阿岛讲的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的话音中,反倒听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因此,正春瞬间感到难以违拗。

    阿岛受的苦和她的年龄像一堵墙挡在年轻的他面前。

    因此,更使得正春要一不做二不休,他急不可待地说:

    “如果,为我两三天不去学校都担心的话,那么,初枝的事,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打算休学,因为不知道将会怎么样。”

    “我也感到很难受。让像您这样的年轻人这么说”

    这让正春感到意外。虽说离应当结婚的年龄相差还远,但爱心早已异常强烈,这样的人一定要被当作迷途的孩子一样对待么?

    “我决不是舍不得初枝。打个比方说,您说要想吃初枝,我甚至可以把她做成菜献给您。”

    阿岛微露笑容说“初枝也会乐意被做成菜的,即使让她给您作女佣都行。”

    “女佣?”

    “对,迄今为止她是个盲人,所以什么也不会做,可是,会老老实实地干活的。”

    “请别说笑话。”

    “并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说那孩子她也一定会说请把她放到小姐身旁的。”

    “那样的话请把她交给礼子。今后我一定按自己所喜欢的,让她学习。我也可以教她。”

    由于曾经是盲人,因此现在仍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天真无邪,把这样的恋人按自己所希冀的进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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