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人反倒不理安息日那一套。他打开电灯,关电灯,尽管这样做是被禁止的。吃完了鱼、米饭、小豌豆和胡萝卜炖鸡这顿安息日餐后,他坐下来写东西,尽管这也是不允许的。雅德维珈问他为什么要打破上帝的戒律,他说:“上帝是没有的,你听见吗?即使是有的,我也不理他。”
这个星期五,虽然赫尔曼已拿到了稿酬,可他似乎比往常更加心烦意乱。他问了雅德维珈好几次,是否有人来过电话。在鱼和汤两道菜中间,他从胸兜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草草地写了些什么。在有的星期五晚上,碰到他兴致高的时候,他会唱他父亲在吃饭时唱的赞美诗,如肖洛姆。阿莱哈姆k一个可尊敬的女人等,他把歌词译成波兰语唱给雅德维珈听。前面那首是向在安息日护送犹太人从会堂回家的天使们致敬。后面那首是赞扬一位贞节的妻子比珍珠还要难得。有一次,他给她翻译了一首关于一个苹果园、一个可爱的新郎和一个带着珠宝的新娘的赞美诗。诗里描述了拥抱,根据雅德维珈的看法,一首神圣的赞美诗里这是不应该有的。赫尔曼解释说,这首诗是一位以“圣狮‘闻名的希伯来神秘主义哲学家写的,他是一个奇迹创造者,先知以利亚在他面前显过灵。歌中的婚礼是在天堂里进行的。
在他唱这些圣歌时,雅德维珈的脸上升起一片红晕,一双眼睛会变得愈加明亮,充满了安息日的快乐。但是今天晚上他问声不响,烦躁不安。雅德维珈怀疑,他在外地有时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毕竟有时可能需要一个能识得那些细小的字母的女人。一个男人真的能懂得什么才是对他最好吗?男人们是多么容易被一个词儿、一丝微笑和一个手势欺骗啊。
整整一星期中,一到黄昏雅德维珈就把长尾鹦鹉的鸟笼盖起来。但是在安息日前夕,她让它们晚些睡觉。那只雄鹦鹉沃伊图斯会跟赫尔曼一起唱歌。这只鸟会陷入一种神志恍馆的状态,叽喳乱叫、陪鸣、飞来飞去。今晚赫尔曼没有唱歌,沃伊图斯停在鸟笼顶上,用嘴整理自己的羽毛。
“出什么事了吗?”雅德维珈问。
“没有,没有,”赫尔曼答道。
雅德维珈离开房间去铺床。赫尔曼望着窗外。玛莎通常在星期五晚上给他来电话。在安息日这天,她从来不使家里的电话,以免惹恼她母亲。她总是出去买香烟,从附近的一家店铺里给他挂电话。但是今晚电话铃还没响过。
玛莎已经看到报纸上的通知,因此他随时等待着这件不体面的事情败露。他编造的谎话实在大明显了。玛莎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塔玛拉是回来了。昨天,玛莎有好几次嘲弄地眨巴着眼睛,用嫉妒的、得意扬扬的口吻重复着他那假表哥费维尔。莱姆伯格的名字。显然她是在推迟这次打击,免得破坏他们从星期一开始的、那一星期休假。
正像赫尔曼对雅德维珈完全感到放心一样,他对玛莎感到毫无把握。她根本不接受他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这个事实。她用话刺激他,说她要回到里昂。托特希纳那儿去。赫尔曼知道男人们在追求她。他经常看到他们在自助餐厅里想方设法和她搭讪,问她住在哪儿,电话号码多少,还留下了他们自己的名片。餐厅里的工作人员,从老板到洗盘子的波多黎各人都眼馋地看觑着她。就是女人们也羡慕她那优美的体形、长长的脖子、纤细的腰肢、苗条的大腿和白皙的皮肤。他有什么力量把她给吸引住了呢?这到底能维持多久呢?他已经无数次地做好准备,玛莎总有一天会跟他闹翻。
现在,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街道灯光昏暗,树上的叶子纹丝不动,科尼岛的灯光映衬着天空。上了年纪的男女把椅子放在门口附近,正在聊天,这是那些没有什么可以希望的人的漫长的闲聊。
雅德维珈把手放在他肩上。“床已经铺好了。被褥都是刚换上的。”
赫尔曼关掉了起居室的电灯,留下蜡烛闪着暗淡的摇曳不定的亮光。雅德维珈走进卧室。从农村带来的女人的习惯她从不忘记。她在睡觉前漱口、洗脸、梳头。就是在利普斯克,她也一直梳妆得干干净净。在这儿,她收听波兰广播电台播送的各种卫生指导节目。天黑了,沃伊图斯发出最后一声抗议,飞进笼内和玛里安娜呆在一起。它挨着玛里安娜稳稳当当地停在栖木上,它俩就一动不动地栖息到黎明降临,也许尝到了随死亡而来的大休息的滋味。这对人和动物是一种拯救。
赫尔曼慢慢地脱衣服。他想象塔玛拉躺在她叔叔家中的沙发上,还没有睡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瞪着。玛莎可能正站在克罗顿公园附近或是特赖蒙特大道上,抽着烟。路过的男孩子们朝她吹口哨。说不定有一辆汽车停下,有人正想把她带走。也可能她正和什么人一起坐在汽车里。
电话铃响了,赫尔曼赶忙去听。一支安息日蜡烛已经熄灭,但是另一支仍然发出哗哗剥剥的声响。他拿起听筒,悄没声儿地说:“玛莎!”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玛莎说:“你是不是正和那个乡下人一起躺在床上?”
“没有,我没和她一起躺在床上。”
“那你在哪儿?在床底下?”
“你在哪儿?”赫尔曼问。
“对你来说,我在哪儿不都一样?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可是你却和一个利普斯克笨蛋一起过夜。而且你还有别的人。你那表哥费维尔。莱姆伯格是个胖妓女,你喜欢这种人。你是否也跟她睡过觉?”
“还没有。”
“她是谁?你还是给我说实话的好。”
“我告诉过你了:塔玛拉还活着,她到这儿来了。”
“塔玛拉已经死了,正在地里腐烂呢。费维尔是你的一个情妇。”
“我以父母的骨头起誓,不是情妇!”
电话线那头一阵紧张的沉默。
“告诉我她是谁?”玛莎坚持着问。
“我一个亲戚。一个失去自己的孩子,身心受到损伤的女人,同乡会把她带到了美国。”
“那你为什么说是费维尔。莱姆伯格?”玛莎问。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多疑的人。如果你听见我提到一个女人,你马上就会认为”
“她多大年纪?”
“比我大,身体全垮了。难道你真的相信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会为了我的情妇在报上登通知?他们是虔诚的人。我告诉过你给他们去电话,你自己去了解真相。”
“嗯,也许这回你是无罪的。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
“小傻瓜,我爱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哪儿?在特赖蒙特大道的一家糖果店里。我刚才一面抽烟,一面沿大道走着,每过几分钟就有一辆小汽车停下,有个流里流气的人想带我走。那些男孩子冲我吹口哨,好像我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似的。他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星期一到哪儿去?”
“我们会找个好去处的。”
“留下母亲一人在家,我有些担心。她要是发起病来怎么办?哪怕她死了,也不会被人发现。”
“请一位邻居照看她一下。”
“我跟邻居们没来往。我不能突然去找他们,要求他们帮忙。再说我妈怕见别人。如果有人敲门,她就以为是纳粹。以色列的敌人应该像我享受这次旅行的前景似的享受生活。”
“如果是这样,那就呆在城里吧。”
“我怀念青草,清新的微风。就是在集中营里,空气也不像这儿那么污浊。我要带妈一块儿去,但是在她眼里,我是个妓女。上帝使她遭受各种不幸,她害怕得发抖,只怕她为上帝做得不够。事实是,希特勒做了上帝想做的事。”
“那你于吗还要点安息日蜡烛?你干吗还要在赎罪日斋戒?”
“那不是为上帝。真的上帝憎恨我们。但是,我们幻想出一个爱我们的偶像,使我们成为他的选民。你自己说过:‘异教徒把石头当成神,而我们把理论当成神。’你星期日什么时候到我这儿来?”
“四占”你也既是个神,又是个凶手。好,祝你安息日愉快。“
5
赫尔曼和玛莎坐公共汽车去阿第伦达克山。经过六小时的旅程,他们在乔治湖下了车。他们花七元钱租了一间房间,决定在那儿过夜。他俩出发的时候心中毫无计划。赫尔曼在公园长凳上发现一张纽约州的地图,这就成了他的导游。从他们住的房间的窗户望下去,可以看到一个湖和起伏的小山。微风徐徐吹拂,带来阵阵松树的清香。远处传来音乐声。玛莎随身带了一篮吃的,都是她和母亲准备的,有薄煎饼、布了、糖水苹果、干梅子、葡萄于和一块自制蛋糕。
玛莎站在窗前,一面眺望湖面上的划艇和摩托艇,她一面抽烟,一面开玩笑地说:“纳粹在哪儿?没有纳粹,这是个怎么样的世界啊?一个落后的国家,这个美国。”
临来前,玛莎用度假用的钱买了一瓶科涅克白兰地。她在俄国时就学会了喝酒。赫尔曼只从纸杯中呷了一口,玛莎却一次次地倒满自己的杯子,变得越来越兴奋,又是唱歌又是吹口哨。
刚进入童年,玛莎在华沙学过舞蹈。她的小腿跟舞蹈家的小腿那么结实。这会儿她举起双臂跳起舞来。她穿着套裙和尼龙长统袜,嘴唇间叼着一支烟卷,头发蓬松,这使赫尔曼想起经常去齐甫凯夫演出的马戏团里的演员。她用意第绪语、希伯来语、俄语和波兰语唱歌。她要赫尔曼跟她一起跳舞,用醉醒醒的口吻催促他:“来啊,犹太法典学院的学生娃,让我瞧瞧你会点儿什么。”
他们睡得挺早,不过晚上他们却有不知多少事情。玛莎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她想同时干许多事情:做爱、抽烟、喝酒、说话。月儿低悬在湖水上空。鱼儿扑腾扑腾欢跳。星星像小灯笼似的晃动着。玛莎给赫尔曼讲故事,这些故事使他又生气又嫉妒。
第二天早晨,他们收拾起东西又乘上公共汽车。这天晚上,他们在斯克龙湖边的一间平房里过夜。屋里太冷,为了免得着凉,他们只得把衣服压在毯子上。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俩租了一条小船。赫尔曼划桨,玛莎张开四肢躺在阳光下取暖。赫尔曼想象他能从玛莎额头的皮肤和闭着的眼睑中看到她的思想。
他沉思着,生活在美国,在一个自由国家里,不用害怕纳粹、边境哨兵和告密者,是多么古怪啊。他连要求入美国籍的初步申请书都没有带。在美国没有人会问你要证明。不过,他没法完全忘掉在美人鱼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间的一条马路上,雅德维珈在等他。在东百老汇里布。亚伯拉罕。尼森。雅罗斯拉夫的家中,塔玛拉——她已经回来了——正等着他可能给予的任何微小的施舍。他永远不可能完全摆脱这些女人对他的各种要求。哪怕兰珀特拉比也有权抱怨他。赫尔曼拒绝了拉比想要强加给他的友谊。
然而,在淡蓝的天空下,周围是黄绿色的湖水,他内疚的心情还是有所减轻。鸟儿宣布新的一天来临,好像这天是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个早晨似的。暖风带来树木的味儿和旅店里正在做菜的香味。赫尔曼想象他听到了一只鸡或是一只鸭的尖叫声。在这可爱的夏天早晨,家禽正在被宰杀,处处都是特雷布林卡。
玛莎带来的食物已经吃完,可是她不愿去餐厅吃饭。她去市场买面包、西红柿、奶酪和苹果。她买回来一大堆东西,足够一大家子人吃的。她虽然调皮轻桃,但也具有做母亲的本能。她不像放荡的妇女那么乱花钱。玛莎在平房里发现一只石油炉,她在炉子上烧咖啡。石油味儿和烟使赫尔曼想起了自己在华沙的学生时代。
苍蝇、蜜蜂和蝴蝶从敞开的窗户外飞进屋。苍蝇和蜜蜂叮在一些撒出来的糖上。一只蝴蝶在一片面包上空盘旋。它并不吃,好像只是在欣赏面包的香味儿。赫尔曼觉得不该把这些寄生虫赶走;他从每一种生物的身上,看到了生存、体验和了解这个永恒的意志的种种表现。那只苍蝇的触须朝食物探出去的时候,它的后脚并在一起搓着。那只蝴蝶的翅膀使赫尔曼想起了祈祷巾。蜜蜂嗡嗡嗡嘻嘻嘻地飞来飞去,最后又飞了出去。一只小蚂蚁在近处爬着。经过寒冷的夜晚,它活了下来,现在正在爬过桌子——可是到哪儿去呢?它在一颗面包屑前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进,按着锯齿形前后爬着。它离开了蚁穴,只好独立生活了。
从斯克龙湖出发,赫尔曼和玛莎来到普莱西德湖。他俩在山上一幢房子里要了间房间。房间里一切都很陈旧,但一尘不染;客厅、楼梯、挂在墙上的画和各种装饰品、绣着纹章图案的毛巾,毛巾是从德国进口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剩下来的。宽大的床上放着厚厚的枕头,像欧洲的小旅店似的。从屋里窗口望出去是群山。太阳已经落山,在墙壁上投下了一方块一方块绿紫色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赫尔曼下楼去打电话。他已经教会雅德维珈怎么接收费电话。雅德维珈问他在哪儿,他说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地名。平常雅德维珈并不埋怨他,可是这回她激动地说:她害怕黑夜,邻居们笑话她,对着她指指戳戳。赫尔曼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她非常愿意去干活,帮助他,这样也好使他像其他男人那样呆在家里。赫尔曼使她平静下来,向她表示歉意,而且答应不在外面呆得太久。她在电话里给了他一个响吻,他也回吻了她。
他到楼上的时候,玛莎不愿和他说话。她说:“现在我可知道真相了。”
“什么真相?”
“我听见了。你惦记她,你简直等不到回去跟她在一起了。”
“她很孤独,又无依无靠。”
“那我呢?”
他们默默地吃晚饭。玛莎没有开灯。她递给他一个煮鸡蛋,他突然想起了圣殿节前夕、斋戒前的最后一顿饭,吃着微有灰烬的煮鸡蛋,这是一种哀悼的表示,象征着一个人的命运会像鸡蛋那样滚来滚去,会变坏。玛莎交替着抽烟和咀嚼。他想跟她说话,可是她不愿回答。吃完饭不久,她就和衣躺在床上,诸曲着身子,很难弄清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在发脾气。
赫尔曼来到外面,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走着,在一家卖纪念品的商店橱窗前,他停住了脚步望进去,印度洋娃娃、木底金边凉鞋、瑞用念珠、中国耳环、墨西哥手锡。他来到一个湖边,湖水映出了红棕色的天空。从德国来的难民们——宽肩膀的男人和肥胖的女人在湖边散步。他们正在谈着房子啊、商店啊、证券交易所啊。“他们在哪些方面像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呢?”赫尔曼问自己。“他们的犹太人的特点是什么?我的犹太人的特点是什么呢?”他们都有同样的愿望,尽快地同化,消除原来的口音。赫尔曼既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美国、波兰或俄国的犹太人。像早晨桌子上的那只蚂蚁一样,他离开了他的居住区。
赫尔曼绕着湖泊散步,他走过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走过一所盖得像瑞士农舍小屋的旅店。萤火虫一闪一闪,蟋蟀咽喀叫,一只没有睡觉的小鸟在树梢间尖鸣。月亮升起来了,像一个骷髅头。天上有什么?什么是月亮?是谁创造了月亮?为什么要创造它?也许答案就像万有引力那么简单,就等着某个人去发现,据说牛顿是在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的那一刻发现万有引力的。也许包罗万象的真理可以归纳在一句话中。要不,可以用来给它下定义的词汇还有待创造吧?
他回到旅馆的房间时已经很晚了。他走了好几英里。屋子里漆黑一团。玛莎躺在床上的姿势跟他离开房间时的一模一样。他走近她,摸了摸她的脸,好像要确定她还活着似的。她给吓了一跳,说:“你想干吗?”
他脱下衣服,挨着她躺下。他躺着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明亮,玛莎站在房间中央,嘴就着酒瓶喝科涅克白兰地。
“玛莎,这可不对头!”
“怎样才对头呢?”
她脱去睡衣,走向他。他们默默地接吻、做爱。事后,她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她突然说:“五年前的这时候我在哪儿?”她使劲想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说:“还在死人中间。”
6
赫尔曼和玛莎继续旅行,他们在离加拿大边境不远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来。他们只剩下几天假期了,旅馆的费用倒不贵。
旅馆的一排平房面临湖水。穿着游泳衣的男男女女在门外打牌。在一个网球场上,一位拉比戴着一顶室内便帽,穿着短裤跟他妻子在打网球,他妻子戴着正统犹太女人戴的假发。在两棵松树间的一张吊床上躺着一个男孩和一位姑娘,两人不停地格格笑着。男孩额头很高,头发乱蓬蓬,狭窄的胸脯上长满了汗毛。女孩子穿着一件紧身游泳衣,脖子上戴着一颗大卫王之星。
旅馆的老板娘告诉赫尔曼,这儿的饭菜是“严格按照犹太教规定”做的,旅客们都是“幸福的一家人”她把赫尔曼和玛莎带到一间平房里,房间的四壁没有上过漆,露出横梁的天花板。旅客们一起在餐厅一张长桌子上用餐。吃饭的时候,那些衣服穿得很少的母亲把饭菜塞进她们孩子的嘴里,她们决心让孩子长成高大的美国人,六英尺高。孩子们哇哇乱哭,饭菜硬住了,结果硬塞进嘴里的菜又吐了出来。赫尔曼认为孩子们发怒的眼神似乎在说话:“为了满足你们的虚荣心而受苦,我们可不干。”打网球的拉比滔滔不绝地在说笑话。侍者——大学或是犹太法典学院的学生和年纪比较大的女人们开玩笑,和姑娘们调情。他们立即开始问玛莎,她从哪儿来的,还不断含蓄地奉承她。赫尔曼的喉咙绷紧了。不管是洋葱、碎牛肝、丸子、肥牛肉片还是香肠,他都咽不下去。桌子旁边的那个女人发愁地说:“他是怎么样的人啊?他不吃东西。”
赫尔曼在雅德维珈的草料棚里和在德国难民营里呆过,后来在美国又艰苦地生活了多年,和这种现代犹太人已经失去接触。可是他们出现在这儿。一个圆脸、望发的意第绪语诗人正在和拉比进行讨论。诗人自称是无神论者,谈论着世俗的人情、文化、比拉比赞的犹太人领域和反犹太主义。当诗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谈论时,拉比举行了饭后洗手仪式,嘴里咕映着祝福词。有时拉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呆滞的神色,还出声吟诵几个词儿。一个胖女人争论说,意第绪语是一种土语,是一种没有语法的大杂烩。一个蓄着胡须、戴金丝边眼镜和丝绒便帽的犹太人站起身,发表了一通关于新建的以色列国的演说,并且征募捐款。
玛莎已经和别的女人交谈开了。她们叫她布罗德太太,想知道她和赫尔曼什么时候结婚的,有几个孩子,赫尔曼干什么工作。赫尔曼低垂着脑袋。和别人的每一种接触都使他心里感到恐惧。有人会认识他和雅德维珈是住在布鲁克林的,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一个加里西亚老人抓住布罗德这个姓开始仔细询问赫尔曼,他的老家是在伦贝格、塔尔努夫、布罗迪还是在德罗戈贝奇。老人有个亲戚也姓布罗德,是他父亲或是祖父的表亲的后代,这个表亲是个拉比,后来成了一名律师,现下是特拉维夫以色列正教党的一个重要人物。赫尔曼回答得越多,那个老人越是要刨根问底。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证明他和赫尔曼是亲戚。
坐在桌子边的女人们众口一词夸玛莎长得漂亮,身材苗条,穿着美观。她们了解到玛莎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时候,就想知道玛莎是否愿意接活。她们都有各式各样的衣服需要放大、改小、放长或是改短。
赫尔曼吃得很少,但是他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觉得胃很沉。他和玛莎出去散步。他没有意识到,经过这些年的孤独生活,他已变得多么不耐烦,同一切人事纠缠多么疏远。他只有一个愿望:尽快离开这里。他走得很快,玛莎给拉在后面。
“你干吗奔跑?没有人在连你。”
他们朝山上走去。赫尔曼不时朝后看。在这儿人能不能躲开纳粹?会有人把他和玛莎藏在草料棚里吗?他刚吃完午饭,就已经在担心晚饭时分怎么去应付那些人。他没法坐在他们中间,看着别人硬塞东西给孩子们吃,把食物弄得一团糟。他没法听那些空话。在城里时,赫尔曼一直渴望大自然、渴望野外,但实际上他并不适应这种宁静。玛莎怕狗。每次她听到狗叫,总是抓住赫尔曼的胳膊。她很快就说她穿着高跟鞋走不动了。他们从一些农民身旁经过,他们都带着厌恶的神情打量着正在散步的这一对男女。
他们回到旅馆,赫尔曼突然决定去租一条供旅客用的划艇。玛莎劝他别这么于。“你会把咱俩淹死的,”她说。但是她最后还是坐在小艇上,点起了一支烟。赫尔曼知道怎么划船,不过他和玛莎都不会游泳。淡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微风吹拂着。波浪起伏,拍打着划艇的两侧,划艇像摇篮似地摇晃着。赫尔曼不时地听到溅水声,好像某个怪物正潜在水中,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游着,准备随时掀翻小艇。玛莎带着担忧的神色注视他,指挥他,批评他。对他在运动方面的能力,玛莎没什么信心。要不,也许她不信任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看那只蝴蝶!”
玛莎用手指着。它到底怎么能在世界上飞得离岸这么远?它还能飞回去吗?蝴蝶在半空中飞翔。它弯弯曲曲地飞着,没有一定的方向,突然它不见了。波浪呈现出金黄色和阴影交织成的图案,把湖水变成一个巨大而流动的棋盘。
“小心!那儿有一块礁石!”
玛莎墓地坐直身子,小艇左右摇晃不停。赫尔曼马上朝后划桨。一块礁石突出在水面上,尖尖的,表面凸凹不平,还长满了青苔,它是冰河时代和在地球上冲出这个盆地的那条冰河的遗留物。它经受了阵雨、大雪、严寒和酷暑的侵袭。它什么都不怕。它不需要拯救,它早已得到了拯救。
赫尔曼把小船划到岸边,他和玛莎上了岸。他们回到那间平房,躺在床上,盖上羊毛毯。玛莎紧闭的双眼似乎在眼睑下微笑。然后她努动着嘴唇。赫尔曼注视着她。他认识她吗?连她的面貌他都似乎感到陌生。他从来没有好好考虑过她的鼻子、下巴和前额的形状。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玛莎浑身发抖,坐起身来。“我刚才见到了我的父亲。”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今天是几号?”
赫尔曼讲了日期。
“我的朋友来过已有七个星期了,”玛莎说。
赫尔曼开始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跟她一起生活的几个女人都给月经另起名字,叫成什么圣日啦,朋友啦,月刊啦。他警惕起来,计算着和她呆在一起的日子。
“是啊,晚了。”
“我每次都不晚。别的事情我可能不正常,这个我可百分之百正常。”
“找医生给看看。”
“还太早,他们看不出什么。我再等上一个星期。在美国,人工流产要花五百美元。”玛莎改变了说话的腔调。“而且也很危险。原来在自助餐厅里工作的一个女人去做人工流产。结果她得了血中毒,死了。死得多么可怕啊!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妈怎么办呢?我敢肯定你会让她挨饿的。”
“别说得那么吓人。你还没死呢。”
“生死相隔有多远?我看到过人们死去,我可知道。”
7
那位拉比显然准备好一些新的笑话在吃晚饭时讲;他肚子里的轶事似乎是讲不完的。妇女们格格发笑。实习侍者乒乒乓乓端上饭菜。孩子们昏昏欲睡,不想吃什么,他们的妈妈拍打他们的手。一位新近来到美国的妇女把饭菜退了回去,侍者问道;“在希特勒统治下你吃得更好吗?”
饭后,他们都集中在一间由仓库改建成的娱乐场内。那位意第绪语诗人发表了一通歌颂斯大林的演说,还背诵无产阶级诗歌。一名女演员表演模仿知名人士。她哭啊、笑啊、尖叫啊、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一个曾在纽约意第绪语杂耍场演过的男演员讲各种黄色的故事:有一个丈夫受了蒙骗,他的妻子把一个哥萨克藏在她床底下;有一个拉比去给一个放荡的女人讲道,离开她家时衣服上的钮扣这布都敞开着。女人和姑娘们笑得弯下身去。“为什么对我来说一切都那么痛苦?”赫尔曼问自己。这间娱乐场里粗俗的气氛否定了创造的意义。它使大屠杀的极大痛苦蒙受耻辱。有几个旅客是从纳粹恐怖中逃出来的难民。屋里灯火通明,引得那些飞蛾从敞开着的门外飞进来,它们被虚假的白天所欺骗。它们飞来飞去,不大一会儿工夫,不是撞死在墙上,就是在灯泡上烧死。
赫尔曼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玛莎正和一个大个子男人在跳舞,那位男子身穿一件方格子衬衫和一条绿短裤,露在外面的大腿上全是汗毛。他搂着玛莎的腰,她的手勉强搭到他的肩上。一个服务员吹小号,另一个敲着鼓。第三个吹奏一个自己做的乐器,那个乐器看上去像一把有许多窟窿的壶。
赫尔曼和玛莎一起离开纽约以来,他几乎没有单独活动的机会。他犹豫再三之后,走出娱乐场,没有让玛莎看到他离开。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天气冷飓飓的。赫尔曼走过一个饲养场。一头小牛站在牛栏里。它带着不会说话的动物那种困惑不解的神情凝视着黑夜。它的大眼睛似乎在问: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冷风一阵阵从山里吹来。流星从空中划过。远处的娱乐场越来越小,坐落在下面像一只萤火虫。玛莎虽然对一切采取反抗态度,她仍然保持着她正当的天性。她希望有丈夫、孩子,有一个家。她喜欢音乐,戏剧,爱嘲弄演员的笑柄。但是,赫尔曼的内心有一种无法消除的悲伤。他不是希特勒的受难者。在希特勒统治之前很久,他就一直是受难者。
他走到一间烧得只剩框架的房子前停住了脚。一股刺鼻的焦味、一个个空洞——原先是窗户、烧得漆黑的门洞和黑黑的烟囱,这一切吸引着他,他走了进去。如果确实有鬼,它们会住在这种被烧毁的房子里。既然他受不了人,也许鬼是他的天然伙伴。他能留在这堆瓦砾里度过余生吗?他站在烧焦的四壁中间,闻着早就熄灭了的火烧味儿。赫尔曼能听到黑夜的呼吸声。他甚至想象它在睡梦中打鼾。寂静在他耳朵中响着。他在木炭和灰烬上走着。不,他不能呆在那些表演啦、笑啦、唱歌啦、跳舞啦中间。从一个空洞——原来是窗户——里,他看到了黑沉沉的天空、一张写满了象形文字的草纸。赫尔曼的眼光停在三颗星星上,它们的排列像希伯来文的母音赛格尔。他注视着三颗恒星,兴许每一颗星都有它自己的行星、香星。真奇怪,一个脑壳加上一点肌肉,就能看到这么远的东西!真奇特,满满的一脑壳脑浆老是犹豫不定,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上帝啊、星星啊、死人啊,都是默不作声的。说话的人呢,什么也没吐露
他转身朝已经漆黑一片的娱乐场走去。那幢房子,刚才还热闹非凡,转眼已寂静无声、空无一人,陷入在一切无生命的物体那种自我专注中。赫尔曼开始寻找他住的那间平房,不过他知道找到它是困难的。无论到哪儿——城市、乡村、船上或旅馆里,他总是会迷失。旅馆办公室那所房子的门口亮着一盏灯,可是屋里没人。
赫尔曼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玛莎已经和那个穿绿短裤的舞伴睡觉去了。这不大可能,但是在失去了一切信仰的现代人中,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如果不是凶杀和私通,文明还包含什么?玛莎一定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有一扇门打开了,他听到了玛莎的声音。
8
玛莎服了一片安眠药,睡着了,可赫尔曼还醒着。开始,他和纳粹进行照例的战争,向他们扔原子弹,用神秘的导弹轰炸他们的军队,把他们的舰队拎出海洋,放到希特勒在贝希特斯加登的别墅附近的地面上。他尽力想睡,可他无法停止胡思乱想。他的脑袋像一部失去了控制的机器那么运转着。他又在喝那剂能使他探究时间、空间和“事物本身”的药水。他的沉思默想总是使他得出同样的结论:上帝(或者不管他是什么)肯定是聪明的,但没有迹象表明他是仁慈的。如果在天上等级森严的统治集团里确实有一位仁慈的上帝,那他也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小神,是一种处于天上的纳粹之中的天上的犹太人。只要你没有勇气离开这个世界,你就只能求助于酒精、鸦片、利普斯克的草料棚或希弗拉。普厄家的一间屋子,躲藏起来或是想法混下去。
他睡着了,梦见日食和送葬的队伍。他们一个接一个跟在长长的马拉的枢车后面,坐在马背上的都是巨人。他们既是死者又是送葬者。“这怎么可能呢?”他在睡梦中间自己。“一伙已经被定了罪的人能带着他们自己到墓地去吗?”他们手持火把,悲哀地唱着挽歌。他们的长袍拖到地上,头盔上的尖顶伸到云层里。
赫尔曼吓了一跳,床的生锈的弹簧发出刺耳的嘎嘎声。他吓醒了,浑身汗津津的。他的胃很胀,小便憋得慌。他头下面的枕头又湿又皱,像是洗好后绞过似的。他睡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六个小时?平房内漆黑一团,像冬天那么寒冷。玛莎坐在床上,她那苍白的脸在黑暗中像一点亮光。“赫尔曼,我害怕动手术!”她声音沙哑地喊叫起来,这声音和希弗拉。普厄的一模一样。过了片刻,赫尔曼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好吧。”
“也许里昂会跟我离婚。我要明白地告诉他。如果他不同意离婚,孩子就姓他的姓。”
“我不能和雅德维珈离婚。”
玛莎一下就火冒三丈。“你不能!”她吼叫着。“英国国王要和他相爱的女人结婚,放弃了王位,而你连一个愚蠢的乡下女人都丢不开!没有什么法律可以强迫你和她一起生活。大不了你得付给她生活费。我来付这笔赡养费。我可以加班,我来付!”
“你要知道,离婚就会要了雅德维珈的命。”
“我不懂这种事。告诉我,你和那骚货的婚礼有拉比主持吗?”
“拉比?没有。”
“那你们怎么结的婚?”
“世俗结婚。”
“根据犹太教法律,那种结婚根本不算数。跟我按犹太教仪式结婚吧。我才不要他们异教的证书呢。”
“没有结婚证书,拉比是不肯主持婚礼的。这儿是美国,不是波兰。”
“我去找一位愿意的拉比。”
“那仍然是重婚——更糟是一夫多妻。”
“没有人会知道。只有我母亲和我知道。我们可以搬家,你爱用什么名字就用什么名字。如果你那个乡下人可爱得你没有她就无法生活,那你一星期就去跟她过一天。我同意你那么做,我不会吵的。”
“那我早晚会被捕,并被驱逐出境。”
“只要没有结婚证书,没人能证明我们是夫妻。你可以在婚后把婚约烧掉。”
“孩子出生你得去登记啊。”
“我们要想出一个办法来。我准备和你一起容忍这样一个白痴,这就足够了。让我说完。”玛莎改变语调。“我坐在这儿已经想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如果你不同意,你可以马上离开这儿,别再回来了。我去找个会动手术的医生,不过,你别再见我了。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回答。如果你不同意,穿上衣服,出去。一秒钟我都不要你在这儿呆着。”
“你这是在要我违法。我会害怕街上的每一个警察。”
“不管怎么你都害怕。回答我!”
“好吧。”
玛莎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光是说说的吧?”她最后说。“要不,我明天得再从头来一遍吧?”
“不,讲定了。”
“要你对什么事情作出决定,需要下最后通碟。明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我就要给里昂打电话,告诉他他一定得跟我离婚。假如他不同意,我就毁了他。”
“你要干什么?开枪打死他?”
“这我也办得到,不过我有别的办法整治他。从法律上讲,他就像是猪肉,完全不合乎犹太教的教规。如果我要去报告,他明天就能被驱逐出去。”
“根据犹太教法律,不管怎么,我们的孩子是个私生子。这是在你离婚前怀的孕啊。”
“犹太教法律和其他所有的法律对我来说,不过是去年的冰霜。我只是为了我母亲才这么干的,只是为了她。”
玛莎下了床,在黑暗中走来走去。一只雄鸡啼了,其他的雄鸡也跟着啼起来。一片泛蓝的亮光从窗外透射进屋。夏夜已经过去。鸟儿同时都吱吱喳喳地啼鸣惆嗽。赫尔曼不能再躺在床上了。他起身穿好裤子和皮鞋,打开房门。
户外一片清晨景象。冉冉升起的太阳在夜空中留下了一幅稚气的作品——一点点、一片片、一团团的各种色彩。草上沾满了露水,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薄雾。三只幼鸟栖息在那间平房附近的一棵树的枝条上,它们张大着柔软的小嘴,它们的妈妈从自己嘴里吐出一小口一小口虫子和花茎喂它们。它像那些明白自己责任的人,一心一意、勤勤恳恳地飞来飞去。太阳从湖后面升起来。火焰似的阳光把湖水染得通红。为了使地球上有更多的果子,一颗松果从松树上落下,准备在泥土中生长成一棵新的松树。
玛莎穿着长睡衣、光脚走到外面,嘴里叼着一支香烟。
“自我们见面那一天起成就一直想给你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