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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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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雪一直下到第二天。希弗拉普厄住的公寓里没有暖气。住在地下室的工友躺在他自己的屋里,醉得不省人事。锅炉坏了,没有人去修。

    希弗拉普厄穿着沉重的长统皮靴,蟋缩在一件从德国带来的破旧的皮大衣里,头上包着羊毛围巾,她在屋子里徘徊着,又是冻又是恼火,脸色暗黄。她戴上眼镜,边踱来踱去边读祈祷书。她交替地祈祷和咒骂那些骗人的房东,他们让可怜的房客在冬天挨冻。她的嘴唇都冻得发紫了。她大声地读完一节诗,接着说道:“好像我们到这儿来之前还没吃够苦似的。现在我们可以把美国也算在内了。这儿可不比集中营好多少。就差没有纳粹走进来揍我们了。”

    玛莎这天没去上班,因为她要准备去兰由特拉比家赴晚宴,她斥责着母亲。“妈妈,你应该感到羞愧!在斯图霍夫那会儿,如果你有现在的一切,你会高兴得发疯了。”

    “一个人有多少力量?在那儿至少还有个希望支撑着我们。我浑身都冻僵了。也许你能买个火罐吧。我的血都要凝住了。”

    “在美国你上哪儿去买火罐?我们以后从这儿搬出去。等春天一到咱们就搬。”

    “我可活不到春天。”

    “老巫婆,你会活得比我们都长!”玛莎不耐烦地尖叫着。

    拉比这次请赫尔曼和玛莎去赴宴,害得玛莎发了狂。起先她拒绝去参加,争辩说,这次邀请可能是里昂。托特希纳在背后出的主意,他心里在要什么花招。玛莎怀疑,拉比的来访和她给香槟灌醉,是里昂。托特希纳想把她和赫尔曼拆散的阴谋的一部分。玛莎一直看不起拉比,称他是无脊椎动物、吹牛的人、伪君子。在她和里昂离婚后,她把他说成是疯子、骗子和坐探。

    玛莎自那次假孕以后,晚上一直无法入睡,即使吃药也无济于事。她好不容易睡着了,恶梦又会惊醒她。她父亲穿着尸衣出现在她面前,在她耳边大声背着圣经上的章节。她看到长着弯角和尖鼻的怪兽。它们长着肚袋、乳头、全身是伤。它们咆哮着、怒吼着,口水流到她身上。她每两个星期就痛苦地来一次月经,流出许多血块。希弗拉。普厄劝她去看医生,但玛莎说她不相信医生,还咒骂那些医生毒害病人。

    后来玛莎又突然变了主意,决定去参加宴会。她干吗要害怕里昂。托特希纳呢?她已经跟他按照犹太教的规定和法律手续离了婚。假如他跟她打招呼,她可以转过身去不理他;假如他耍什么花招,她完全可以把唾沫啤到他脸上。

    赫尔曼又一次看见玛莎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她越来越起劲地着手准备去赴宴。她猛地打开壁橱门,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拽出一件件衣服、短衫和皮鞋,这些东西大都是她从德国带来的。她决定把一件衣服改一下。她缝着,拆着蹦线,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拉出一大堆长统袜和内衣。这当儿,她的嘴讲个不停,讲男人们怎么追求她—一在战前、战时、战后、在集中营和同乡会的办公室里,还坚持说希弗拉。普厄可以作证。有一会儿她还放下手中的缝纫活,找出以前的信和照片作为证据。

    赫尔曼明白,她渴望的是在晚宴上获得成功,凭她雅致的风度和漂亮的容貌压倒其他女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尽管她开始时不愿去,但她最终会决定去的。任何事情到了玛莎身上就一定会变成戏剧。

    暖气出人意料地噬噬响起来了——锅炉已经修好了。屋里水气弥漫,希弗拉。普厄抱怨说,那个醉鬼工友一定是想让大楼着火。他们会不得不逃到外面冰天雪地之中去。空气中闻着有一股烟味儿和煤味儿。玛莎在澡盆里放满热水。她同时做着许多事:准备洗澡,用希伯来语、意第绪语、波兰语、俄语和德语唱歌。她以惊人的速度将一件旧衣服改成了一件新的,找出一双和衣服相配的高跟鞋和一条披肩,这条披肩是她在德国时别人送给她的礼物。

    傍晚时分,雪住了,但是寒气逼人。东布朗克斯的街道可能成了莫斯科或古比雪夫冬天的街道。

    希弗拉。普厄不赞成举行晚宴这种想法,嘟嘟嚷嚷地说,大屠杀以后,犹太人没有权力再设宴享乐,但是她检查玛莎的打扮,提出改进的意见。玛莎一心只想着晚宴都忘记吃饭了,她母亲为她和赫尔曼准备了牛奶米饭。拉比的妻子已经给玛莎来过电话,告诉她到他们住的穿过七十到七十九街的西区大道怎么走。希弗拉。普厄一定要玛莎穿一件毛衣或一条保暖的内裤,但玛莎根本不听。每隔几分钟,她用嘴凑着酒瓶喝一口科涅克白兰地。

    赫尔曼和玛莎出门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一阵寒风向赫尔曼的肩膀袭来,刮走了他头上的帽子;他在半空中接住了它。玛莎的赴宴的衣服飘动着鼓起来,像个气球。她正要挪步,一只靴子陷入很深的雪中,她穿着袜子的脚湿了。她精心梳理的头发——帽子只遮住一部分——盖满雪花而变白了,好像一下子她就老了。她用一只手按住帽子,另一只手压住衣服的边。她朝赫尔曼喊着什么,但是风把她的声音吹走了。

    到高架铁路那段路,平时只需走几分钟,现在却成了一件主要的事情。当他们终于走到车站时,一列火车刚好开走。坐在一间小屋里烤火的出纳员告诉他们说,铁轨上盖满了积雪,火车都陷住了,没有消息说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玛莎冻得直打哆喀,她蹦着、跳着,暖和一下她的脚。她的脸像病人一样惨白。

    十五分钟过去了,火车还没来。站上等车的人已经来了一大群:男人们穿着套鞋和高统套鞋,拿着饭盒;妇女们穿着厚外套,包着头巾。每一张脸似乎都按各自的方式表达了呆滞、贪婪和忧虑。低低的额头、惊慌的眼神、鼻孔很大的大蒜鼻、方下巴、丰满的rx房和宽大的臀部,驳斥了一切乌托邦的幻想。进化论的大汽锅仍在沸腾。在这儿,一声尖叫就可以引起一场暴乱。只要恰当地煽动一下,这群人就可以成为发动大屠杀的暴徒。

    一声汽笛响起来,火车冲进站台。车厢有一半是空的。车窗因为结冰都变成白色。车厢内很冷,地上尽是雪水、稀脏的报纸和口香糖。“还有什么能比这列火车更叫人恶心?”赫尔曼想着。“这儿的一切都阴沉得好像是有意造成的。”一个醉鬼开始演讲,喷咦叨叨地谈着希特勒和犹太人。玛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她使劲地望着水气蒙蒙的镜面中她自己的面容。她弄湿指尖试图把头发持持平,而等他们下了车,头发还会被风吹乱的。

    火车在地面上行驶的那会儿,赫尔曼一直透过一小块他擦去水气的车窗玻璃向外眺望。报纸在风中飘扬。一个杂货店老板在他店旁的人行道上撒盐。一辆汽车正在想法爬出一个坑,但是车轮毫无用处地在原地空转。赫尔曼突然想起他要做一个好犹太人,按照舒尔坎一阿鲁克})和杰马拉的规矩做人。这样的决心他已经不知下过有多少回了!他有多少回想冲着世俗的欲念碑唾沫,可每次都禁不起诱惑而放弃。然而,他眼下是在赶去参加一个宴会。他的半数同胞受尽折磨,遭到杀害;而另外的半数却正在举行宴会。他对玛莎充满了怜悯。她看起来消瘦、苍白、面有病色。

    玛莎和赫尔曼下火车来到街上时,已经很晚了。一阵狂风从结成冰的哈得孙河上吹来。玛莎紧紧挽住赫尔曼。他不得不用尽全力倾身顶住狂风,以免被吹得倒退。他的眼睑上全是雪花。玛莎喘着粗气,大声朝他喊着什么。他的帽子想挣开他的脑袋。他的衣服后摆和裤子给风吹得直拍他的大腿。他们居然能认出拉比家的门牌号码,这真是奇迹。他和玛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厅。门厅里既静温又暖和。墙上挂着装在金框里的画;地板上铺着地毯;枝形吊灯射出柔和的灯光;沙发和安乐椅在等待客人。

    玛莎走到一面镜子前想弥补一下她的衣服和打扮受到的损害。“这回我如果能不送命,我再也不会死了,”她说。

    2

    她把最后一个发卷儿卷好,然后朝电梯走去。赫尔曼整了整领带。他觉得脖子周围的衣领松了些。一面穿衣镜照出了他身材和衣着上的缺点。他怄接着背,看起来形容憔淬。他瘦了许多,因此大衣和那套衣服似乎都显得太大了。开电梯的男子踌躇了一下,才打开电梯门。当他在拉比往的那一层停下时,他怀疑地看着赫尔曼按门铃。

    没有人应门。赫尔曼能够听见屋内的喧闹声、交谈声和拉比的大嗓门。过了片刻,一个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帽的黑人女仆开了门。拉比的妻子站在她身后。她是个像雕像似的高个子女人,比她丈夫还高。她有一头暑曲的金发,翘鼻子,穿一件金色的衣服。她戴着不少珠宝。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都显得骨棱梭的、尖尖的、长长的,都像是非犹太人的。她往下看着赫尔曼和玛莎,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突然拉比来了。

    “他们来了!”他大声叫道。他伸出双手,一手伸向赫尔曼,一手伸向玛莎,同时吻了吻玛莎。

    “她真是个美人!”他喊叫起来。“他可逮着了美国最漂亮的女人。艾琳,快来看!”

    “把你的大衣给我。天很冷,是吗?我担心你们可能来不了。我丈夫告诉过我许多你的事情。我真是有幸”

    拉比用他的胳膊挽着玛莎和赫尔曼,把他们带进起居室。他从人群中挤过去,一路走一路介绍他俩。透过烟雾,赫尔曼看见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男人的浓密的头发上戴着很小的便帽;还看到有的男人没戴便帽,留着山羊胡子或络腮胡子。妇女头发的颜色跟她们的衣服颜色一样丰富多彩。他听到英语、希伯来语、德语、甚至还听到法语。屋里有一股香水、酒精和碎肝的味道。

    一个管供应酒菜的男仆走到新来的客人面前,问他们要喝些什么。拉比撇下赫尔曼,把玛莎带到酒吧那儿。他把手放在玛莎的腰上带着她走,好像他俩在跳舞似的。赫尔曼希望他能在什么地方坐下,但是他找不到空位子。一位女仆递给他一个什锦拼盘,有鱼、冷肉、鸡蛋和薄脆。他试着用牙签戳起半只鸡蛋,可鸡蛋滑掉了。人们高声喧哗,他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有一个女人在尖声大笑。

    赫尔曼从未参加过美国人的晚宴。他原以为客人都会被邀请入座,晚餐会端上来。可是这儿既没有哪一间屋子里能坐,也没有端来饭菜。有人用英语跟他说话,但是一片闹声,他听不出那人说的是什么。玛莎到底在什么地方?她仿佛被人群淹没了。他站在一幅画前仔细端详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走进一间放着几张扶手椅和长沙发的房间,靠四面墙壁全放着一排排书,从地上直排到天花板。有一群男女围坐在那儿,手中都拿着一杯酒。角落里有一张空椅子,赫尔曼一屁股坐了下去。那一群人正在议论一位教授,他接受了一笔五千元的奖金写一本书。他们在讥讽他和他的作品。赫尔曼听到大学、基金会、奖学金、赠款、关于犹太文化、社会主义、历史和心理学的出版物等。“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他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赫尔曼暗暗思忖。他对自己的寒酸相感到扭泥,担心他们可能要拉他一块闲聊。“我不是属于这儿的。我还是应该始终是一个犹太教法典的研究者。”他把椅子挪到离这群人远一些的地方。

    为了找点事做做,他从书橱里拿出一本柏拉图的对话集。他随手翻到斐多篇,读着这些话:“那些真诚关心哲学的人,事实上只是在研究怎么去死、怎么做死人,这听起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他翻回去几页,翻到辩护篇,他的眼光落在这几行上:“因为我认为,一个较好的人竟然受到一个较差的人伤害,这是违反天理的。”真是如此吗?纳粹杀害了几百万犹太人,这是违反天理的吗?

    一位仆人来到门口,通知了些什么,赫尔曼没听清楚。所有的人都站起身离开了房间。留下赫尔曼一个人。他在想象纳粹就在纽约市内,可是有人——也许就是这个拉比——用木板把他封在这个图书馆里。他的食物从墙上的一个口子里送进来。

    有一个面熟的人出现在门口。他个子很小,身穿晚礼服;他那带笑的眼睛表示出认识和嘲笑的神色。“我看到的是谁啊?”他用意第绪语说。“啊,真格是像他们说的,这世界真小。”

    赫尔曼站了起来。

    “你不认识我了?”

    “在这儿,我给弄糊涂了,所以”

    “佩谢莱斯!诺森。佩谢莱斯!几星期前我到你的公寓去过”“噢,对的。”

    “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儿?你是上这儿来读书的?我不知道你认识兰拍特拉比。不过,谁不认识他呢?你干吗不去吃点什么?他们在另一间屋子里上菜,自助式的。你自己到餐桌上去拿。你妻子在哪儿?”

    “她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吧。我找不到她了。”

    赫尔曼刚说出这些话,马上意识到佩谢莱斯说的不是玛莎而是雅德维珈。赫尔曼一直担惊受怕的灾难降临了。佩谢莱斯挽起他的胳膊。

    “走成们一起去找到她。我妻子今晚没来。她患流感。有些女人在一定要到哪儿去的时候偏生病了。”

    佩谢莱斯带着赫尔曼走进起居室。人群站在那儿,手里拿着盘子,一面吃一面聊天。有的人坐在窗台上,有的坐在暖气片上,凡能坐的地方都坐上了人。佩谢莱斯拉着赫尔曼朝餐厅走去。一大群人挤在一张上面放着各种食物的长餐桌周围,赫尔曼看到了玛莎。她跟一个矮个子男人在一起,那人挽着她的胳膊。他显然对她说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因为玛莎拍着双手,哈哈大笑。她一看到赫尔曼,马上抽出胳膊跑到他身边。她的同伴也跟了过来。玛莎脸色通红,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我丢了好久的丈夫来啦!”她大声说道。她一下子伸出双臂搂住了赫尔曼的脖子,吻他,好像他刚出门回来似的。她的呼吸中有一股冲鼻的酒精味儿。

    “这是我丈夫;这位是雅夏。科蒂克,”玛莎指着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个男子说。他穿着一件欧洲式的晚礼服,翻领已经破旧了,裤子的两侧都装饰着一条很宽的缎带。他梳着分头,乌黑的头发上抹了好些润发油,又光又亮,他长着一个鹰钩鼻,下巴中间洼下去。他的年轻的体形和他尽是皱纹的前额和嘴形成古怪的对比;他一笑就露出满口假牙。在他的凝视、微笑和举止中都流露出某种嘲弄和精明的神情。他站在那儿,胳膊弯着,好像等待着再次陪伴玛莎离开。他皱起嘴唇,使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原来这就是你丈夫?”他问道,滑稽地扬起一条眉毛。

    “赫尔曼,雅夏。科蒂克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演员。我们一起在集中营呆过。我一向不知道他在纽约。”

    “有人告诉我她到巴勒斯坦去了,”雅夏。科蒂克对赫尔曼说。“我以为她是在哭墙或是拉结墓附近的什么地方。我四下一瞧——她站在兰珀特拉比的起居室里喝威士忌。哈,这是你的美国,发疯的哥伦布!”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手枪的样子,做了个射击的姿势。他身上各个部位像演杂耍那么灵敏地活动着。他的脸也不断地活动着,同时做怪相和模仿别人。他抬起一只眼睛,假装惊奇;而另一只眼睛却低垂着好像在哭。他张大鼻孔。赫尔曼听玛莎说过许多他的情况。据说他一面给自己掘坟墓一面讲笑话,把纳粹都给逗乐了,于是他们就放了他。在和布尔什维克相处时,他的插科打诨同样给他带来了好处。由于他在生死关头还能谈吐幽默和表现滑稽的喜剧动作,使他度过了无数次险境。玛莎曾对赫尔曼炫耀过,说雅夏爱她,但是她拒绝了他。

    “那就是说,你是丈夫她是妻子咯?”雅夏对赫尔曼说。“你是怎么把她搞到手的?我走遍了半个世界,一直在追寻她,你就这么跟她结了婚。谁给你的权力?这是,请你原谅,十足的帝国主义”

    “你仍然是个小丑,”玛莎说。“我好像听说过你在阿根廷。”

    “我在阿根廷呆过。我哪儿没去过?得感谢飞机啊。你坐下来,匆匆喝上一杯荷兰杜松子酒,还没打鼾和梦见克娄巴特拉,就已经来到南美了。这儿过五旬节,人们在科尼岛游泳;那儿过五旬节,你在一套设有暖气的公寓里冻得索索发抖。外面都结冰了,五旬节奶酪食,还怎么尝得出它的味儿有多美?在奉献节你热得都要融化了,人人都去马普拉塔纳凉。但是只要一进入赌场,输掉几个比索,就又热起来了。你跟他结婚看中了他什么?”雅夏。科蒂克对玛莎说,他夸张地耸起双肩,表示强调他的问题。“比如说,他具有哪些我没有的东西?我想知道。”

    “他是个严肃的人,而你是个讨厌的家伙,”玛莎回答。

    “你知道你在这儿有什么?”雅夏。科蒂克指着玛莎对赫尔曼说。“她不光是个女人。她是个煽动者,究竟是来自天堂还是地狱我还拿不准。当时她的智慧一直鼓舞我们大伙儿。莫谢。费费尔怎么样了?”雅夏转向玛莎问道:“我想你是跟他一起离开的”

    “和他?你胡说些什么呀!你是喝醉了,还是想在我和丈夫之间制造纠纷?我一点都不知道莫谢。费费尔的事情,再说我也不想知道。你这样说,别人可能会以为他是我的情人。他有妻子,这是人人知道的。如果他俩还活着,他俩肯定生活在一起。”

    “嗯,我什么也没有说。你完全不必嫉妒,先生,你叫什么?布罗德?就叫布罗德吧。战争期间,我们都不是人。纳粹拿我们做肥皂,做犹太肥皂。如果轮到我作主,我会把那些日子从日历中划去。”

    “他醉得像罗得一样,”玛莎喃喃说道。

    3

    这几个人说话的当儿,佩谢莱斯一直站在他们后面一步远的地方。他惊愕地扬起眉毛,耐心地等着那个知道他手中有一张王牌的牌友。一丝微笑凝结在他那张没有嘴唇的嘴上。惊慌之中,赫尔曼已经把他给忘了,这会儿赫尔曼转向他。“玛莎,这位是佩谢莱斯先生。”

    “佩谢莱斯?我好像碰到过一个佩谢莱斯。在俄国还是波兰,我现在记不清在哪儿了,”玛莎说。

    “我老家里人口不多。可能有个祖母叫佩谢或佩谢莱斯的。我在科尼岛见到过赫尔曼,在布鲁克林我不知道”

    佩谢莱斯随口说出最后几个字,格格地笑起来。玛莎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赫尔曼。雅夏。科蒂克调皮地用小拇指甲搔了搔头皮。

    “科尼岛?我在那儿表演过,或者说试了一下——那地方叫什么来着?嗅,对了,叫布赖顿。整个剧场里全是老太婆。在美国他们上哪儿弄到了这么许多老太婆?她们不但耳朵聋,就连意第绪语她们都忘了。如果观众听不见你说的话,如果听到了,又听不懂你的话,你怎么可能当个喜剧演员呢?那个经理,或随他自己怎么称呼吧,啼啼叨叨地说演出有多成功。在一个养老院里获得成功是了不起的!你知道,我从事意第绪语戏剧事业已有四十年。我十一岁就开始演戏。他们不让我在华沙演,我就到罗兹、维尔拿、埃希肖克去演。我还在犹太人居住区演出过。哪怕是一群挨饿的观众也比一群聋子观众强。我到纽约的时候,演员协会要求试听我念台词。他们要我表演克尼一莱姆尔,协会里的专家们一面看戏一面打牌。我没有成功——发音、语言不行。总之,我碰到一个在地下室开一家罗马尼亚餐馆的人。他称它是:‘有歌舞表演的夜总会’。那些从前当货车司机的犹太人带着他们的非犹太姑娘光顾那儿。男人们个个年过七十。他们都有妻子和孙子,孙子都已经当教授了。女人们穿着豪华的貂皮大衣,雅夏。科蒂克得逗她们发笑。我的专长是说一口蹩脚的英语,中间插入意第绪语单词。这是我逃过了毒气室,在哈萨克拒绝躺下为斯大林同志去死得到的结果。也算我倒霉,到美国我得了关节炎,心脏也不对头。你是干什么的,佩谢莱斯?你是做生意的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没从你那儿拿走什么。”

    “拿走!”

    “佩谢莱斯先生是经营房地产的,”赫尔曼说。

    “也许你能租间屋子给我吧?”雅夏。科蒂克说。“我可以写一份保证书,决不吃掉砖头。”

    “咱们干吗站在这儿?”玛莎插嘴说。“咱们去吃点东西吧。雅夏尔,说真的,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不合时宜。”

    “你可变得美极了。”

    “你们俩结婚有多久了?”佩谢莱斯问玛莎。

    玛莎皱紧眉头。“久得都要开始考虑离婚了。”

    “你住在哪儿?也在科尼岛?”

    “干吗老谈科尼岛?科尼岛有什么事?”玛莎怀疑地问道。

    “嗯,到底来了!”赫尔曼对自己说。他觉得惊奇的是,他预料中的灾祸比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仍然站着。他没有失去知觉。雅夏。科蒂克闭上一只眼睛,动了动鼻子。佩谢莱斯向前走近一步。

    “我还没讲完哪,太太——我怎么称呼你?我去过布罗德先生在科尼岛的家。在哪条街上?在美人鱼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间?我以为那位皈依犹太教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结果,他在这儿有一位娇小漂亮的妻子。我告诉你,这些新来的移民知道怎么生活。拿我们美国人来说,你结了婚,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就得那么过下去,否则你得离婚,付赡养费,如果你不付,那你就去蹲监狱。那另一位娇小漂亮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叫塔玛拉?塔玛拉。布罗德?我还把她的名字记在我的笔记本里呢。”

    “这个塔玛拉是谁?你那死去的妻子叫塔玛拉,是她吗?”玛莎问道。

    “我死去的妻子在美国,”赫尔曼回答。他说话的时候,双膝颤抖,他觉得胃很不舒服。他问自己,他会不会昏过去。

    玛莎的脸虎起来了。“你妻子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了吗?”

    “好像是的。”

    “你上次去东百老汇她叔叔家看望的就是她吗?”

    “是的。”

    “你对我说她又丑又老。”

    “男人都是这么说他们的妻子的,”雅夏。科蒂克说着,哈哈大笑。他伸出舌头,转动着一只眼珠子。佩谢莱斯摸着自己的下巴。

    “我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搞糊涂了,是我还是别人?”他转向赫尔曼。“我去看住在科尼岛上的斯奇雷厄太太,她告诉我住在楼上的一个女人皈依了犹太教,还说你是她的丈夫。她说你是作家、拉比,反正随你是什么吧,还说你推销书。我对文学作品有偏爱,不管是意第绪语的、希伯来语的还是土耳其语的。她说这说那,把你捧上了天;既然我有藏书,零零碎碎地收藏一些。我想我可能从你这儿买点什么。好了,塔玛拉是谁?”

    “佩谢莱斯先生,我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你干吗要干预别人的事情,”赫尔曼说。“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事不对头,干吗不叫警察?”

    赫尔曼说话的当儿,眼前出现了火红的光圈。这些光圈在他的视线内缓慢地来回移动。他记得从童年起就一直有这现象。这些光圈好像潜伏在眼睛后面,一到危急关头就出来了。有一个光圈移到了一边,可是又飘了回来。赫尔曼拿不稳,一个人昏过去以后还能不能站着。

    “什么警察?你都说些什么啊?我可不是像他们说的,是上帝的哥萨克。我倒是认为,你可以有许许多多女人。你不是生活在我的圈子里。我原来想我也许可以帮助你。你,不过是个难民,而一个波兰异教徒变成犹太人,是不应该受到轻视的。他们告诉我,你到处跑来跑去推销百科全书。我见到你后没几天,我碰巧到医院去看望一个妇女,她因为妇女病动手术。她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我走进病房,看到你的塔玛拉,她俩同住一间病房。她从臀部里取出一颗子弹。纽约是个非常大的城市,一个完整的世界,但是它又是一个小乡村。她告诉我她是你的妻子——也许她是在指妄的情况下讲的。”

    赫尔曼刚张嘴想回答,拉比插进来了。他因为喝了酒,脸上闪闪发亮。

    “我一直到处在找他们,原来他们在这则”他叫道。“你们互相都认识?我朋友诺森。佩谢莱斯认识每一个人,人人也都认识他。玛莎,你是晚宴上最漂亮的美人!我从来不知道在欧洲还留下了这么美丽的女人。这儿还有雅夏。科蒂克!”

    “我认识玛莎可比你早,”雅夏。科蒂克说。

    “嗯,我朋友赫尔曼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认识她。”

    “他藏着的可不止一个人呢,”佩谢莱斯暗示说。

    “你这么认为?你一定很了解他。他跟我在一起,他总表现得活脱是无罪的羔羊。我在想他是个太监”

    “但愿我是这样一个太监,”佩谢莱斯打断他说。

    “你可瞒不住佩谢莱斯先生,”拉比哈哈大笑。“他到处都有侦探。你知道些什么?让我也听听内情。”

    “我不揭别人的秘密。”

    “去吃点儿吧。到餐厅去。咱们跟大伙儿一块儿站队去。”

    “对不起,拉比,我马上要回去了,”赫尔曼突然说。

    “你要到哪儿去?”

    “我马上要回去。”

    赫尔曼很快地走开了,玛莎急忙跟在他后面。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去。

    “别跟着我。我马上要回去,”赫尔曼坚持道。

    “这个佩谢莱斯是谁?塔玛拉又是谁?”玛莎拽住赫尔曼的袖于。

    “我求求你,让我走!”

    “给我一个干脆的答复!”

    “我要吐了。”

    他挣脱开玛莎的手,奔跑着去找一间浴室。他撞在别人身上,他们又把他推开。一个妇女朝他哇哇乱叫,因为他踩着了她的鸡眼。他走到外面的过道里,透过烟雾弥漫的空气,看到一排写着号码的房门,可是他不知道哪扇门通往浴室。他的脑袋旋转起来。他脚下的地板像一条船似地摇晃着。有一扇门开了,一个人从一间浴室里走了出来。赫尔曼一头冲进去,跟另一个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用b人骂了他几句。

    他奔到抽水马桶前,张嘴就呕吐起来。他的两耳嗡嗡直响,太阳穴上像有个锤子在吟吟地敲。他的胃里一阵阵痉挛,冒出他已记不得存在的又酸又苦的东西和臭气。每次他以为自己的胃里已经呕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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