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呕空了,用纸擦擦嘴,可是接下来又是一阵痉挛。他呻吟着、干呕着,身子越弯越低。他又最后吐了一次,然后站起身来,感到筋疲力尽。有人在砰砰地打门,想用力把门砸开。他把瓷砖地弄脏了,墙上也溅到了脏东西,他只得把它们擦干净。他照照镜子,看到自己脸色惨白。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块毛巾,擦了擦外套的翻领。他想打开窗子让臭气散发出去,但是他软弱无力,打不开窗子。他最后使了一把劲,终于打开了窗子。窗框上挂着变硬的雪和冰柱。赫尔曼深深地吸了口气,新鲜空气使他恢复了精神。他又一次听到有人在砰砰敲门,门的球形捏手格格作响。他打开门,玛莎站在外面。
“你想把门砸开?”
“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不要,我们得走了。”
“你弄得那么脏。”
玛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绢。她一面替他擦,一面问:“你到底有几个老婆?三个?”
“十个。”
“但愿上帝让你丢脸,就像你让我丢脸一样。”
“我要回去了,”赫尔曼说。
“去吧,到你的乡下人那儿去,不要到我这儿来,”玛莎回答。“咱俩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
玛莎转身回到起居室,赫尔曼去找他的大衣、帽子和套鞋,但是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些东西都是拉比的妻子从他手里接过去的,可她现在不在。女仆人也不见了。他在门厅的人群中转来转去。他问一位男人,大衣挂在什么地方,那人听了只是耸了耸肩。赫尔曼走进书房,一屁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茶几上有半杯喝剩的威士忌和一块吃剩的三明治。赫尔曼把那块面包和气味强烈的奶酪吃了,把剩下的威士忌也喝了;他觉得房间在旋转,像旋转木马。他的眼睛前面有一张由点和线组成的网在摇晃,当他用指尖按住眼睑的时候,他有时候看到各种鲜艳的色彩。一切东西看起来似乎都在闪烁、抖动、改变形状。人们在门口探着脑袋,可是赫尔曼并没有真正看见他们。他们的脸模模糊糊地在周围晃来晃去。有人跟他说话,可是赫尔曼觉得两耳内好像全是水。他正在狂风暴雨的海上颠簸。奇怪的是,在一片混乱中居然还有某种规律,他看到的形状都是几何图形,尽管都是变了形的。色彩瞬息万变。玛莎走进来的时候,他认出了她。她手里拿着一杯酒走到他的面前,说:“你还在这儿?”
他听着玛莎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对于这种听觉上的变化和他对自己的无动于衷,他感到惊奇。玛莎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她的膝盖几乎碰到他的膝盖。
“这个塔玛拉是谁?”
“我妻子还活着,她在美国。”
“咱俩散伙了,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最后对我说一次实话。”
“这是事实。”
“佩谢莱斯是谁?”
“我不知道。”
“兰珀特拉比给了我一份工作——在一所养老院里当管理员,一星期七十五元。”
“那你母亲怎么办?”
“也给她在那儿安排了一个住的地方。”
赫尔曼完全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赫尔曼似乎尝到了“四肢分离”的滋味,哈西德派对达到无我境界的形容。“但愿我能总是这样!”他想着。
玛莎等待着,然后她说:“你是希望这一切发生的。这都是你计划好的。我要把自己和那些老年人和病人关在一起。既然犹太妇女没有修道院,那里就是我的修道院——直到我母亲去世。这事完了以后,我就了结整个喜剧。要我给你拿点什么吗?你生来就是个骗子,这也不能怪你。”
玛莎走了,赫尔曼把头靠在椅背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什么地方躺下。他听到说话声、笑声、脚步声和杯盘的叮当声。他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感觉渐渐地减弱了,房间不转了;椅子又立在结实的地面上了。他的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了。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嘴里有一股苦味。他甚至还觉得有点儿饿了。
赫尔曼想起了佩谢莱斯和雅夏。科蒂克。事情是明摆着的,他即使能熬过这次折磨,他也不能再替兰珀特拉比干活了。在所有的混乱中,有一个计划是由掌握风流韵事的神灵安排的。显然,拉比是想把玛莎从他身边拉走。对一个对这项工作从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又没有经验的女人,他根本不会每周付七十五美元。他也不会另外再花七十五美元,如果不是更多的话,照顾玛莎的母亲。
赫尔曼突然想起雅夏。科蒂克说到的莫谢。费费尔。这个晚宴彻底打碎了他留恋玛莎的幻想。他等了很长时间,可是玛莎没有回来。“谁知道呢?她可能去叫警察了,”他幻想着。他想象着他们怎么来到这儿,怎么逮捕他,怎么把他送往埃利斯岛,然后把他遣送回波兰。
佩谢莱斯先生站在他面前。他注视着赫尔曼,歪着脑袋,用嘲弄的口吻说:“啊,你原来在这儿!他们在找你。”
“谁在找我?”
“拉比和他妻子。你的玛莎是个美人儿。有股劲儿。你在哪儿弄到她们的?请你原谅,我觉得你看起来倒很平常。”
赫尔曼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办成的?我很想知道。”
“佩谢莱斯先生,你不必羡慕我。”
“干吗不?在布鲁克林,一个非犹太女人为了你皈依了犹太教。在这儿,你有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塔玛拉也是不可轻视的。我并无恶意,不过我把那位为你皈依犹太教的非犹太女人的事告诉了兰相特拉比,这下他可完全搞糊涂了。他对我说你在为他写一本书。那个雅夏。科蒂克是谁?我一点也不知道他。”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跟你妻子相当友好。这是个奇特的世界,是吗?你活得越久,见得也越多。可是,在这儿美国你需要小心一点。多年来平安无事,可一下子闯祸了。曾经有过一个诈骗犯,他都结交些上层人物:州长啦,参议员啦——就是这么回事。突然有人开始找他麻烦,现在他蹲在监狱里,不久就要给送回意大利去,他是从那儿来的。我不是在作比较,但愿这样的事别发生,但是对山姆大叔来说,法律就是法律。我奉劝你,至少别让她们住在同一个州里。塔玛拉是个受尽苦难的女人。我原想给她介绍个对象,可她告诉我她是跟你结过婚的。当然这是个秘密,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当时不知道她还活着。”
“但是她告诉我,她从欧洲给同乡会或犹太人移民援助协会,寄来一份通知,刊登在这儿的报纸上。也许你是不看报的?”
“你或许知道我的大衣在哪儿?”赫尔曼说。“我想走了,可我找不到大衣。”
“是吗?这些女人你都能找到,自己的大衣倒找不到?我敢说你是个相当不错的演员。别担心,没有人会偷你的大衣。我估计大衣都在卧室内。在纽约不管谁家举行宴会,都不可能有那么多衣橱挂大衣。可是,干吗那么急呢?不跟妻子一起走,你当然不会离开的。听说我们的拉比刚才答应给她安排个工作。你抽烟吗?”
“有时抽。”
“来,抽一支。让神经松弛一下。”佩谢莱斯先生拿出一只金烟盒,打火机也是金的。香烟是进口的,比美国香烟短,有金色的滤嘴。“暧,你干吗对将来忧心仲忡呢?”他说。“谁也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不管是谁,他今天能拿的不拿,就什么也没有。欧洲的财富结果变成什么?一堆灰烬。”佩谢莱斯吸了一口烟,喷出一个个烟圈。他的脸一下子老了,神情忧郁。他看起来好像在思索某种得不到安慰的内心创伤。
“我还是到那边去看看外面有什么事,”他说着用手指指门。
4
屋里只剩下赫尔曼一个人,他坐着,脑袋低垂。他刚才注意到他坐椅旁边的书架上有一本圣经,他探过身子,把它取了出来。他一页页翻过去,翻到诗篇:“耶和华阿,求你怜恤我,因为我在急难之中,我的眼睛因忧愁而干瘪,连我的身心也不安舒。我的生命为愁苦所消耗,我的年岁为叹息所旷废,我的力量因我的罪孽衰败,我的骨头也枯干。我因一切敌人成了羞辱,在我的邻舍踉前更甚,那认识我的都惧怕我,在外头看见我的都躲避我。”
赫尔曼念着字句。这里的句子怎么对各种情况、各种年纪和各种情绪都适用呢?而宗教的文学作品,不管写得多么精彩,总有一天会不适用。
玛莎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显然她喝醉了。她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一杯威士忌。她的脸色惨白,可她的双眼流露出嘲弄的神色。她摇摇晃晃地把盘子放在赫尔曼坐的椅子扶手上。
“你在干吗?”她问。“读圣经?你这卑鄙的伪君子!”
“玛莎,坐下吧。”
“你怎么知道我想坐下?也许我是想躺下呢。我还想要坐在你腿上呢。”
“不,玛莎,在这儿可不能这样。”
“干吗不能?我知道他是拉比,可是他的公寓并不是圣殿。在战争年代,即使是圣殿也阻止不了任何人。他们把犹太妇女赶进圣殿,然后,,”那是纳粹干的。“
“纳粹是什么?他们也是男人。他们想干的事,你、雅夏。科蒂克,甚至拉比也想干。也许你会干出一模一样的事来。他们在德国跟许多纳粹妇女睡觉。他们用一包美国烟、或是一块巧克力收买她们。你应该见过那些统治民族的女孩子是怎么跟犹太人居住区的小伙子们一起上床、是怎么拥抱他们、吻他们的。其中有些甚至跟他们结了婚。所以嘛,干吗总要提纳粹呢?我们都是纳粹。全人类都是!你不仅是个纳粹,还是个懦夫,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玛莎想笑,但立即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喝得太多了。那儿有一瓶威士忌,我不停地倒来喝。走,去吃点东西,如果你不想饿死的话。”玛莎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包烟,但是她找不到火柴。“你干吗那么看着我?我不会跟拉比睡觉的。”
“当时你和雅夏。科蒂克是怎么回事?”
“我的蚤子跟他的蚤子睡觉。谁是塔玛拉?告诉我,就这一回。”
“我妻子还活着,我一直想告诉你。‘t”这是真的还是你又在耍弄我?“
“是真的。”
“可是他们向她开过枪。”
“她活着。”
“孩子们也活着?”
“没有,孩子们死了。”
“嗯,这样惨的事情连玛莎都受不了。你那个非犹太姑娘知道她活着吗?”
“塔玛拉来看过我们。”
“这跟我的情况一模一样。我以为到了美国就会跳出污泥,可是我好像陷入了最深的泥塘。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我要告诉你,你是我有生以来认识的最坏的骗子。相信我,我认识了许多下流坯。你那复活的妻子在哪儿?我想见见她,至少看她一眼。”
“她住在一间带家具出租的房子里。”
“把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我。”
“干吗?好吧,我会给你的,不过现在我的通讯簿没带在身边。”
“如果你听到我死了,别来参加我的葬礼。”
5
赫尔曼走到外面,感到天气冷得难受,他内心有什么东西开始哈哈大笑——有时伴随着万分悲痛的笑声。透骨的寒风呼啸着从哈得孙河上吹来。刹时间寒气穿透了赫尔曼全身。现在是凌晨一点钟。他没有力气长途跋涉回到科尼岛去。他靠在门上不敢挪动一步。要是他有钱到旅馆去租一间房间,那该有多好。可是他口袋里的钱还不满三元,也许除了鲍厄里街上的旅馆,其他没有哪一家旅馆的房间租费是三元。他是否该回去向拉比借点儿钱?楼上那些有小汽车的客人肯定会送玛莎回家的。“不,我情愿死!”他喃喃自语。他开始朝百老汇走去。百老汇那儿风小了一些。寒气也不像在西区大道那么刺骨,灯光也比较亮。雪已经不下了,不过,偶尔从空中或是屋顶上飘下一片雪花。赫尔曼看到一家自助餐厅。他急急忙忙穿过马路,一辆出租汽车差一点把他撞倒。司机冲着他大声嚷嚷。赫尔曼摇摇头,挥挥手,表示歉意。
他磕磕绊绊地走进自助餐厅,浑身都快冻僵了,连气也透不过来。屋里又亮又暖和,已经在供应早餐。到处是碟子的叮当声。人们正在读晨报、吃着法式烤面包、奶油燕麦粥、牛奶麦片粥和香肠蛋奶饼。光是食物的香味就使他感到昏昏沉沉。他找到一张靠墙的桌子,挂好衣帽。他发觉自己没有拿牌子,回到出纳员那儿说明。
“行了,我看见你进来的,”出纳员说。“你看起来全身都冻僵了。”
赫尔曼去食品柜那儿要了燕麦粥、鸡蛋、一个卷饼和咖啡。这一顿花去五十五美分。当他端着盘子回到桌旁的时候,他的双腿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不过一开始吃东西,他的劲儿又来了。咖啡的香味使人陶醉。眼下他只有一个愿望——自助餐厅最好通宵营业。
一个波多黎各人侍者走到桌边收盘子。赫尔曼问他餐厅什么时候关门,侍者回答:“两点。”
不到一个小时,他又得到外面寒冷的雪地中去。他不得不计划一下,终于做出个决定。他的对面有一间公用电话间。也许塔玛拉还没睡。现在她是唯一没跟他吵翻的人。
他走进公用电话间,塞进一枚硬币,然后拨了塔玛拉的电话号码。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去叫塔玛拉。不到一分钟,他听到了塔玛拉的声音。
“我希望我没吵醒你,我是赫尔曼。”
“嗅,赫尔曼。”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在看报。”
“塔玛拉,我在百老汇一家自助餐厅里。他们两点就要关门。
“我没地方去。”
塔玛拉犹豫了一下。“你的妻子们在哪里?”
“她俩都不睬我了。”
“这个时候你在百老汇干什么?”
“我刚才去参加拉比举行的晚宴。”
“我明白了。你愿意到这儿来吗?天气冷得够呛。我把毛衣袖子盖在腿上。屋里有一股风呼呼吹过,好像窗户上没装玻璃似的。你的妻子们干吗要和你吵架?还有,你干吗不马上就来?我正想着明天要打电话给你。有些事我一定得跟你谈谈。唯一的麻烦是外面的大门让他们锁上了。你就是按两个小时门铃,看门人也不会来开门的。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我自己下来给你开门。”
“塔玛拉,这么打搅你,我感到惭愧。我实在没地方去睡觉,又没钱去旅馆租一间房间。”
“晴,她一怀孕,就反对你了吗?”
“她一直受各方面的博掇。我不想责怪你,可你干吗要把咱们的事告诉佩谢莱斯呢?”
塔玛拉叹了口气。“他来到医院,问了我成千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想不出他是怎么到那儿去的。他挨着我的床坐着,像个检察官似的盘问我。他还想给我介绍结婚对象。事情发生在我动手术后不久。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走投无路,一切都没有希望了,”赫尔曼说。“我最好还是回科尼岛去。”
“现在回去?你要花整夜时间才能到那儿。算了,赫尔曼,到我这儿来吧。我睡不着。反正我总是整宵不睡的。”
塔玛拉正想说别的什么事,接线员插了进来,要赫尔曼再付一枚硬币,可他没有。他告诉塔玛拉他尽快赶到她那儿去,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离开自助餐厅,朝在第七十九街的地铁车站走去。空荡荡的百老汇大街在他面前伸展出去。街灯明亮,不知怎么具有一种冬天的节日气氛,幽雅而神秘。赫尔曼走下台阶来到车站,他在等一列慢车。站台上还有一个黑人。尽管天气冷得结冰,他没有穿大衣。赫尔曼等了十五分钟,火车仍然没来,也没有别人来。灯光炫目地照着。像面粉一样细的雪通过天花板的铁栅栏纷纷飘下来。
现在他后悔打电话给塔玛拉。可能回科尼岛去比较聪明。至少他可以暖暖和和地睡上几个小时——那就是说,如果雅德维珈不跟他争吵的话。他知道,为了能听到门铃声,塔玛拉只得穿上衣服等在冰冷的入口处。
铁轨开始震动,一列火车隆隆地进站了。车厢里只坐着几个人:一个醉鬼咕咕味味,扮着鬼脸;一个男人拿着一把条帚和铁道工人用的装信号灯的盒子。一个工人带着一只金属饭盒和一个木枝头。他们的鞋上全是稀脏的泥浆,他们的鼻子冻得又红又亮,他们的指甲很脏而且长短不齐。对这些把黑夜当作白天的人来说,空气中有一种特别的不平静的气氛。赫尔曼想象,车壁、灯光、窗玻璃、广告都对寒冷、喧闹声和刺眼的光亮感到厌烦。火车的警告的汽笛不断地呼啸、号叫,好像是司机失去了控制,或是闯了红灯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似的。赫尔曼在时报广场上走了一长段路去乘到中央车站的区间车。
为了等去第十八街的慢车,赫尔曼又不得不等很长的时间。其他候车的人的处境好像跟他很相似:脱离家庭的男人;社会既不能吸收又不能排斥流浪者,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失意、后悔和负疚的表情。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好好儿地修过面,也没有一个衣着整齐。赫尔曼观察着他们,可他们并不理他,相互间也不理睬。他在第十八街下车,穿过马路来到塔玛拉的住处。一幢幢办公大楼耸立着,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很难相信,就在几小时前,一群群人聚集在那儿做生意。屋顶上空,天阴沉沉的,没有星星。赫尔曼走上几蹬滑溜溜的台阶来到塔玛拉住的那幢房子的玻璃门前。他看到里面塔玛拉穿着一件大衣在一盏电灯的暗淡的灯光下等他。衣边下露出里面的睡衣,因为没有睡觉,她的脸色灰白,头发乱蓬蓬的。她悄悄地给赫尔曼开了门,两人慢吞吞地走上楼,因为电梯已经停了。
“你等了多久?”赫尔曼问。
“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习惯于等待了。”
他好像不大相信这就是他的妻于,就是大约他二十五年前在一个演讲会上第一次遇见的同一个塔玛拉,那次会上讨论的题目是“巴勒斯坦能解决犹太人的问题吗?”走到三楼,塔玛拉停了下来说:“啊,我的腿啊!”他也感到自己小腿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塔玛拉缓了口气,这时问道:“她已经找好医院了吗?”
“雅德维珈?一切都由邻居们安排。”
“可这毕竟是你的孩子啊。”
他想说:“那又怎么样?”可是他没说出口。
6
赫尔曼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他没有脱衣服,穿着上衣、裤子、衬衫和袜子躺在床上。塔玛拉又把毛衣袖子盖在脚上。她把自己的旧皮大衣和赫尔曼的大衣压在毯子上面。
她说:“感谢上帝,我的苦还没受完。我现在仍在受苦。这多少有点像我们在亚姆布尔苦苦挣扎的情况。你不会相信我的话,赫尔曼,可是我确实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了某种乐趣。我不想忘记我们过去的经历。屋子里一暖和,我就想象自己背叛了所有欧洲的犹太人。我叔叔觉得犹太人应该礼拜一个永恒的湿婆。全体人民应该蹲在小板凳上读约伯记。”
“没有信仰,人甚至不能哀悼。”
“没有信仰本身就是哀悼的理由。”
“你在电话上讲你原想打电话给我的,有什么事吗?”
塔玛拉沉思了一下。“啊,我不知怎么开始讲。赫尔曼,我不会像你那么总是撒谎。我叔叔和婶婶当面向我提出咱俩的事。既然我已经把事实真相告诉了一个外人——佩谢莱斯,对于我在世上的仅存的亲人,我怎么还能隐瞒呢?我没有意思埋怨你,赫尔曼。这也是我的耻辱,可我觉得我一定得告诉他们。我以为在我告诉他们你娶了个异教徒时他们会吓坏的。但是我叔叔只是叹了口气说:‘如果你对谁动手术,都会有产后痛,’这还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疼痛是那天早晨动手术后开始的。当然,他希望咱俩离婚。他在心里给我找了十个而不是一个结婚对象——渊博的学者、好犹太人,都是在欧洲失去妻子的难民。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结婚的欲望就像你不想在屋顶上跳舞一样。可是我叔叔和婶婶都坚决认为,你要跟雅德维珈离婚,回到我这儿,要不,咱俩离婚。从他们的观点来看,他们是对的。我的母亲,她已经去世了,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死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吃啊、喝啊,甚至结婚。既然咱俩曾经在一起生活过,有过孩子,现在又都漫游在幻想世界里,既然如此,咱俩干吗要离婚呢?”
“塔玛拉,他fij也可以把一具尸体放在监狱里。”
“没有人会来逮捕你。你干吗那么怕监狱?你可能境况比你现在要好。”
“我不希望被他们驱逐出去。我不想葬在波兰。”
“谁会告发你呢?你的情妇?”
“可能是佩谢莱斯。”
“他干吗要告发你?他有什么证据?在美国你没有踉任何人结过婚。”
“我给了玛莎一张犹太人的结婚契约。”
“她要用它来干吗?我的意见是,回到雅德维珈那儿去,跟她和好。”
“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吗?我不能再为拉比工作了。肯定不行了。我欠着房租。我身上简直连明天的饭钱都没有。”
“赫尔曼,我想说件事,不过你别生气。”
“什么事?”
“赫尔曼,像你这样的人是没有能力为自己做出决定的。当然,我在这方面也不强,可是有时处理别人的事要比处理自己的来得容易。在这儿美国,有些人雇用所谓经理人。让我来做你的经理人吧。把你完全交给我来管。譬如你在集中营里,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我来告诉你怎么干,你就照着干。我也给你找一份工作。你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你干吗要这么做?你怎么做呢?”
“这你就甭管了。我会做一些事的。从明天开始我会照料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得准备好按我的吩咐去做。如果我要你出去挖沟,你就得出去挖沟。”
“如果他们把我投进监狱,那会怎么样?”
“那我会给你送包裹到监狱里来的。”
“说真的,塔玛拉,这样做只是把你那很少的几块钱给我罢了。”
“不,赫尔曼,你不会从我这儿拿走什么的。从明天开始,你所有的事都由我管了。我知道自己刚到这个国家,不过我习惯于在陌生的地方生活。我看得出你事儿多得应付不了,你都快让这些负担压垮了。”
赫尔曼沉默着。然后他说:“你是天使吗?”
“可能是,谁知道天使是什么?”
“我刚才对自己说,深更半夜给你打电话,真是发疯了,可是有某种东西驱使我这么做。是啊,我得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已经筋疲力尽”
“把衣服脱了,你这么着把衣服都弄坏了。”
赫尔曼下了床,脱去上衣、裤子,解下领带,只穿内衣裤和短袜。黑暗中,他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在脱衣服的当儿,他听到蒸汽在暖气片里噬噬作响。
他重新上了床,塔玛拉朝他这边挪动了一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肋骨上。赫尔曼打吃了。每过一会儿他的一只眼睛就要睁开一下。天慢慢地亮了,他听到喧闹声、脚步声和过道里开门关门的声音。房客一定是劳动人民,他们很早起床去上班。即便住在这些蹩脚的房间里,人还得去挣钱。过了一会儿,赫尔曼睡着了。等他醒来,塔玛拉早就穿好衣服。她告诉他,她已经在公用浴室里洗了个澡。她估量地注视着他,脸上露出决断的表情。
“还记得咱俩的协定吗?去洗洗,这是毛巾。”
他披着外套走到外面的过道里。整个早晨浴室外一直有人等着,可是现在浴室的门敞开着。赫尔曼找到别人拉下的一块肥皂在水槽里洗起来。水不怎么热。“她的心肠怎么会这么好?”赫尔曼感到纳闷。他记得塔玛拉从前又执拗又忌妒。但是现在,尽管撇下她娶了别人,她一个人准备帮助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回到房间,穿好衣服。塔玛拉叫他走到下面一层去撤电梯的铃。她不想让这幢房子里的人知道有个男人在她那儿过夜。她告诉他在外面等她。外面,耀眼的晨光使他一时什么也看不见。第十九街上停满了货车,正在一捆捆、一箱箱、一篓篓地卸货。在第四大道上,巨大的铲车在铲雪。人行道上尽是行人。熬过了黑夜的鸽子正在雪中觅食;麻雀跟在它们后面跳着。塔玛拉把赫尔曼带到一家在第二十三街上的自助餐厅。餐厅里散发出的香味跟昨天晚上东百老汇的餐厅一样,不过这儿还夹杂有一种通常用来刷地板的消毒液味儿。塔玛拉甚至没问他想吃什么。她让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给他端来橘子汁、一份卷饼、煎蛋卷和咖啡。她看着他吃,过了会儿才给自己去端早餐。赫尔曼双手捧着那杯咖啡,他并不喝,只是用它取暖。他的头越垂越低。女人毁了他,可是她们也怜悯他。“没有玛莎,我也会凑合着活下去,”他安慰他自己。“塔玛拉说得对——我们不再是真正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