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灯?卸什么灯?”
“花灯啊!正月十五的花灯。我们挂了一园子,夫人舍不得摘。今天终于被说服了,亲自把灯都摘下来,又不要我们动手。”
沈若寥跟着虎生往后园走。穿过幽长的回廊曲径,绕过层叠的假山盆景,终于听到了秋儿的笑声,从池塘亭榭的另一头银铃般传了过来。
虎生停了下来。“老爷听到了吧?夫人和豆儿就在那边。虎生就不陪老爷过去了。我去给老爷招呼茶点。”
虎生转身离开,沿原路回去。沈若寥循着笑声,继续往前走去,一面多处小心,仿佛是在什么皇亲国戚府上做客,根本找不到家的感觉。
转过最后一座水榭,终于看到了另一侧的花园;花园里面,尚有无数花灯彩带张挂。秋儿开朗的笑声再次传来。他走进花园,一眼就看见了秋儿,却愣在了那里。
正月无花无草,花园里满是冬青盆景,并不显得荒芜。玲珑郁翠之中,他的秋儿正躺在地上,身上却压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个人亲昵无间,各自含笑,春意荡漾。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一时心里一片空白,没有开口。再一瞬间,地上的两个人已然双双发现了他,立刻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土。他看到那个男人,果然正是洪江。
洪江看到他,顿时满脸通红,好不羞愧,慌忙解释道:
“若寥,这只是一个小误会,小误会。我和秋儿什么也没做,你千万别误会。”
秋儿站在那里,满脸惊喜,却很快化作迟疑犹豫,瞟了一眼洪江,又瞟了一眼他,羞答答地说道:
“若寥,你回来啦?——你别误会,洪江哥帮我在摘花灯,梯子突然塌了,我俩一起摔倒在地上。”
沈若寥心里仍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可以一如既往,跟洪江大打出手,把秋儿逼哭,他却并不想。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方才的一幕,他却毫无感觉。
他困惑不解,没有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花园,迎面却碰上豆儿,一头撞进怀里。
“老爷回来啦?!”豆儿惊喜地拍手跳了起来。
洪江从花园里追出来。
“若寥,秋儿说的是真的,我们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一直在等你回来,你知道她见了你,心里有多高兴。我也一直盼你能平安回来,你我是好兄弟,你知道我喜欢秋儿,你也知道,只要有你在,我对她不会动任何非份之想。”
沈若寥道:“我知道,我没有误会,我只是——”
他不再说,茫然地望着前面的空气出神。豆儿发现不对劲,不敢再说话。
南宫秋也从后面跟了上来。洪江回头望了一眼她,又看了看沈若寥,叹了口气道:
“我还是走吧。若寥,实在对不起。你可以随便冤枉我,我都理解你。不过,我求你,千万不要冤枉秋儿。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怎么恨我都行,只要别伤害她。”
“洪江兄弟,你别走,我没说我怪你。”沈若寥叫住他。他又惊讶而困惑地四下看了看,又看了看秋儿,仿佛刚刚从一场长达十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又仿佛仍然身在梦中。他皱起眉头,喃喃说道:
“只是……只是——这真是我家?我的书都在哪儿?”
南宫秋拉起他的手,温柔地说道:“你刚回来,不适应。过两天就好啦。我刚搬进来,也晕乎了好久呢。跟我走,我给你说说每一处地方。”
南宫秋花了好长时间,给他指点自己的家。一切都如此生疏。他不在意,他一生漂泊不定,即便有家之时也不在家呆着,住在哪里对他没什么区别。然而如果这样想,眼前这一切,他又究竟是否应该定义为家呢?他想念那个小院,想念北平的洪家酒店。他想念夜来香,想念吕姜。
他又吃了一惊。秋儿拉着他的手,偎依在他身旁,他怎么会在想念香儿?他想念吕姜,却又为何弃她在燕军大营里,生死安危,一概不管不顾?
他回过身来,南宫秋正期待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什么?你刚才问?”
南宫秋道:“我说,咱家现在突然这么大地方,这么多空房间,不如让洪江哥搬进来住,别让他老住在客栈里,让别人看了,还以为他在这儿没有朋友。”
沈若寥想了想。“你问过他吗?他自己喜欢哪一种?”
“他肯定不想住客栈了啊。又花钱,又不自在。”
沈若寥道:“好啊;那就让他搬进来呗。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有个伴儿陪着;平时家里有事,也能随时有个人照应。”
秋儿有些不相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好?放在以前,现在早吵起来了,你根本不可能答应。”
沈若寥愣了一愣,看着她:“那……你倒是想让我答应还是不想?”
秋儿噘起嘴来:“当然想了;不过,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突然变了,才能决定你究竟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沈若寥暗暗心惊:“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外打仗太久了,尤其这一战,我……我杀了太多人,我……”
他转过脸去。南宫秋感觉到他的手臂在抖。她紧紧抓着他。
过了一会儿沈若寥道:“我想我只是倦了,厌烦了一切争斗。或许我是变坏了。”
南宫秋没有说话,凑上前来,深深地给了他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