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连七天,我都在疑惑与恐惧中度过,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身边的人,真的不知道——
得知清的死讯,我刚刚从一座叫做“香榭”的茶楼里出来。听到紫生说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江南之城,很少有这样风雨骤变的天气。
“紫生,你一定是骗我的。”我盯着紫生那双魅惑的细眼,缓缓地咬了咬唇。
紫生低下头,转过身子,不看我,他说:“他就在衙门,等夫人你去认领。”
我的心真正地冷了下来,抬起双眼,却只看见紫生因为瘦削而嶙立的双肩。我依旧用很镇定的声音说:“紫生,从小你就喜欢骗我,这一次,也是你骗我的,是不是?你告诉我,就说是”紫生一定没听出我声线里滑过的鄙抖,也看不见我眼睛里因为傍徨而氤氲的水气。
最终,我把沉重的头,搁在了紫生的背上,轻轻地说:“我很累,带我去见清,就算是最后一面。”
紫生隐忍地瑟缩着,徒然转身面对我,用力抓着我的双臂,大声说:“麟儿,跟我走,不要再回来了。”
我无力地重复着:“带我去看清,看他最后一面。”我紧紧地抓着紫生淡紫书生服的前衫,泪水,沿着那些细小的折皱缓缓地滑下。
云层肆意堆叠,把本是浅蓝的天空堆得不再透明。我仰起脸的那一刹,紫生的泪就同雨水一齐落下,密不透风地溅在我的脸上。
我跟清还在冷战,我打算他懂得道歉的时候就马上原谅他。谁知,我等不到那一天。
现在的清不再冷冷地看我,不再整天与画眉为伍,亦不再留给我苍凉的背影。他静静地躺着,白色的裹尸布下,他安静地,寂寞的躺着。没有人陪。布上,有干透的血迹,粘稠如大量过期的朱砂。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清比往常短了不少,他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泛着青色。
“韩公子是带着画眉出去的,但是”我知道杨捕头要说什么。清,去的很寂寞。
我挣开了紫生的手,冲上前去。一把掀起了那块凝着血块的白布。
清还是安静的躺着,那姿势,如我与他初见时躺在向阳坡上看日落的时候没有两样。
“清他”我晃了晃,终于觉得天与地旋转得令人呕吐。我只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我下沉的身子。然后,眼前花花绿绿的景象浮了起来,又散开去。
清的头,不见了。清欠我的微笑,被人粗暴地打断了。
二、
犹记小桥初见,虹花玉树话当年。我们却不能再见——
杨捕头差人取了口供。所有的字句,都是紫生代我回答的,我只是目光痴痴地,望着那具熟悉的皮囊。天空,露出雨中的死灰。我掠过紫生眉目模糊的脸,掠过眼前的雕栏画栋,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声音,画面,都是空白。白衣的少年与淡蓝水衫的少女一同微笑,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碧绿的草环。他说,我会戴一辈子。
“麟儿,不韩夫人我这样回答可好?”紫生推了推我。
我不可置否地点头,手指绞着裙带,半晌才说:“我很累。”
捕快们走后,我亲自把清的尸体搬到了内房。我关了门,熄了灯,幽幽地坐着。我把强行进来的紫生一次又一次推了出去。我闭上眼睛,听紫生在门口来回地走动,叹息。
清,我们是相爱的。你却为何在抛下我?我对着模糊的镜子,把头上的珠钗一枝一枝地拔下。我拔一次,我的心就像被人扎了一下。狠狠的。
这支金步摇,是你第一次完成了一件茶叶生意,从长安带来的,清,你还记得吗?这颗夜明珠,是你亲自在北海采回来的,清,你还记得吗?还有一根丝带,是你十三岁的时候,为了哄我,而说是自己编的,而我还信以为真了。这一些,清,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你的头不在了,你一定记不住那么多了。就连我每一次微笑,每一次流泪,都不住了。就连前庭后院,为我栽种的那一片水仙花,也一定记不住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六岁,你比我长两岁。你从身后蒙住了我的眼,大声地说,猜猜,我是谁?你啊,是全城首富韩家的公子,是父亲结义兄弟的长子,是我未来的夫婿,是我儿时最要好的玩伴。
你总是能在太阳下大声地笑,爬上树梢把满树的梨花摇落在我水蓝的长裙上。你总是说,女孩子要坚强。你总是反复地背着洛神赋,你说在认识我之前,一直把它念成洛神贼,或者某一天,你开始知道,这首赋,之前有个名字,叫感甄赋,诉说才子子建与汉献帝曹丕之妃甄氏之间的一段错综复杂的感情。
我只是错觉,觉得我与你不会分离。因为我因你而喜,为你而生。
十七岁,我嫁入韩家,当天红霞正艳,雁落满庭。你笑着说:“归去归去,雁可知归去来兮。”又说:“娇妻可使雁落鱼沉,惊为天人。”
圆月当空,你为我种过了第一片水仙。水中仙子。我知你是在赞我。
我守着一庭院的寂寞,熬到天明。我没有哭泣,亦放弃了在梦中见到清的机会。天刚亮的时候,我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门口,雨后的泥土芬芳适时地飘了进来,我看见满池水仙,怒放如白玉。
紫生就站在水仙池畔,一脸憔悴。他竟也像一夜未睡。
“麟儿,跟我走,清已经没有了”他不依不饶地说。
我冷笑说:“紫生,你应该叫我韩夫人。我这一生,都是他的夫人。”
“麟”
“你知道为什么红杏可出墙,而翠竹不可吗?因为清他说过,翠竹把根绕在另一棵竹上,一圈复一圈,再无法多情。”我叹了口气。
三、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失心,我看着朗与清那张肖似的脸,就想哭——
人人都以为,韩家的少夫人疯了。居然陪着一具无头的尸体的过了一夜。我知道流言传播的速度,也许再过三天,我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版本。
清的葬礼是由小他六岁的弟弟朗主持。他的眼睛红得有点像兔子,秀拔的身材,一点也不亚于清当年。
官府来人,依旧是没什么好消息。杨捕快说:“我们派出了全城的捕快,也没找了韩大公子的头颅,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他们像一阵风似地走了。留下冰冷的灵堂。
朗的眼泪很快就掉了下来,他颤声说:“不能再等了,哥不能不下葬,我们用香炉灰为大哥做一个头好了。”
我点点头,不敢望他那张与清相似的脸。渐渐地,我听到了朗哽在喉咙里的哭声。
“哥的武功很好,没理由去得那样不明不白。”朗低声说,被香炉灰烫红的手掌停在了硕大的冥烛下。
我心中一动,却沉默了。韩清常年在外经商,是以学了几套拳脚防身,自十四岁经商,到现在,整整九年,也未出什么差错。我想不到有谁会杀他,他的钱袋还在身上,他的衣裳依然整洁,他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
眼泪流过的地方,有冷冽的痛。心底,变得凉飕飕。我盯着那颗做工粗陋的“头颅”无论如何,都无法跟清那如阳春般的笑容联系在一起。
“大嫂,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朗束手站着,一脸哀戚。
“别说傻话。”我轻轻地抚了抚他带着孩子气的脸。他跟清是两个人,他还是个孩子。
“这事,要是被还在扬州的爹知道,不知道会怎么样?”朗担心地缩了缩身子。
“我一定要还清一个完整的尸身。”我轻轻拍了拍朗稚嫩的肩,抿了抿唇。
我走路的脚步不稳,朗亦步亦趋地陪着我。一道长廊,居然比想象中长了十倍。我每走一步,都是艰辛。我的手扶在朗的肩上,突然觉得朗的肩膀坚实了好多。
长大了,这孩子。我想。
紫生弯腰在水里拾着败谢的水仙花,拿大铁剪把死叶除去。他绝美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紫生,你过来。”朗突然叫住了他。
紫生放下工具,来不及擦汗。扭头望朗的脸庞,却觉得有些深不可测的东西在他眼里划过。
“你在我们韩府多久了?”
“大约,有五年了。”
“大公子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
“大公子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忘忘香楼。”紫生红了脸。
“没事了,我只随便问问。大公子出葬那天的戏码由你定了,除却西厢记,再加一出霸王别姬上去,我哥生前最爱听你的戏。”朗的脸沉了下来。
“是的,小生马上准备。”
“没事了,你去。”朗摆了摆手。
紫生退了两步,才恭敬地转过身。自始自终,他也没多看我一样。
“二弟,难道你怀疑是紫生?”我问。
“量他没那个胆子。”朗笑了笑。
四、
月色迷朦下,他带着妖冶的残妆说,麟儿,我是紫生啊——
只是孩提时的玩笑罢了。三四岁的孩童,又记得什么叫山盟海誓。只记得那是一个有着漂亮眼眉的男童,紫色发冠,桃色戏装。他手里捧着世间最美的小花。他告诉我:“这叫水萋之花。水中仙子,就是它。”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喜欢上了水仙。这样干净纯洁,顾影自怜的小花。
“我叫柳麟,你呢?”我伸手接过如玉琢而成的花束。
“别人都叫我紫生。”他的笑有万般风情。
紫生没吃过雪莲汤,但是却很会煲汤,那种火候,也许只有他一人能掌握。他抓着我的手说:“等我有钱了,我就带你走。”
然而,他没能带我走,那只是孩子的笑话。他被一个长安的艺人买走了。四百两银子,父亲觉得值得。尽量我哭了很久很久,但我还是孩子,很快就忘记了离别的伤痛。只是后来,深深地爱上了水仙这种自怜的小花。
戏子的命途,也像姣艳的花。说到灿烂,亦不过是过眼烟云。
我跟清坐在凉亭上,他夺去我手里的团扇,把握着纸扇的右手绕过我的肩,轻轻地扇。
凉亭对面的戏台搭得很高,上面的人物,都被我们平视着。虞姬莲步轻移,细细念叨。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若能遂得还乡愿,半炷名香答上苍。妾乃,西楚霸王帐下虞姬是也。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适才闻得大王,又要出兵灭汉,群臣累谏不听,只恐寡不敌众,必败于刘邦之手。思想起来,哎,好不愁虑人也!
几尽温柔,愁绪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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