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萋之花

盈。

    我靠在清的肩上，恍然地闭上眼睛。水仙花的清香飘了进来，我听见清语声轻快地打赏这班戏子，便懒懒地，没有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清问“虞姬”

    “小生名唤紫生，长安人氏。”他回答得中规中矩。

    我只觉得名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清把紫生留下，我也没在意。如果是货真价实的虞姬，我间或会撒个娇，反对一下，但是既是男子，也就作罢。

    我扶着两名小丫环，慢慢地穿过长廊，走过池塘。隐隐地，鼻息里有了暗淡的香。月光如碎银般撒在水面上，莹然的光折进迷离的眼。

    我看见花团锦簇般的人儿，如彩云般追上来，他的气息未稳，就急急地说：“麟儿，我是紫生，在柳府后庭种水仙的那个紫生。”

    “紫生？”是啊，孩提时，认识一个傻傻的漂亮男孩，他的名字叫紫生。只是想不到，他原来已经长大，还从长安回到了苏杭。只是想不到，他出落得如此标致，像一朵浮华艳丽的花。

    “你还是那么喜欢水仙。”他看着满池的水仙惊叫。

    “你还是那么喜欢喝雪莲汤么？”他的脸上跳动着紧张与惊喜。

    我告诉他：“雪莲汤早就没喝了。”我现在是韩清最引以为傲的娇妻。

    “我说过，等我有钱了，就带你走。”

    “你说过，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我摇头，四五岁，能记得什么？

    五、

    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紫生留在韩府之后，清也渐渐变了。他不再笑，不再为我对镜贴花。他整天只想呆在书房里。

    丫环告诉我说：“大少爷养了一只画眉，每天都与画眉为伍，早就忘记了少夫人。”可是，清是一直认为玩物可以丧志的人，怎么为沉迷一只扁毛的畜牲。

    清有些清瘦了，朗说他没有几日好好吃过。

    我端了亲手熬的雪莲汤去看他，他只是闷闷地坐下，没心没肺地喝。没喝几口，便停下了。

    “这是什么汤？”他直着眼问我。

    “雪莲汤啊，清心养肺的。”我笑了。

    “是吗？”他神色凶猛地放下了碗，看了我一眼，突然狠狠地把碗摔了。他大声地说：“出去，出去！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真的，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清。直到他被的放在冰冷的公堂上，盖着一块满是血迹的白布。盖惯锦被的他，最后居然盖着一块连平民都无法忍受的白布，就那么去了。

    我一方面以为清变了，一方面，又疑心是自己的错失。我开始焦躁，大声地喝斥朗，我每天都想睡，因为睡了，就可以在梦里看见清，但是，一连七天，我都无法合眼。

    听人说，过了尾七，亲人的阳气就上去了，无法跟阴曹里的死者会面。我睡不着，最终只能以泪洗面。

    紫生陪着我，没日没夜。他白天唱戏，晚上陪我在露台吹风。我的心稍稍安宁，却不敢再见朗。

    府衙里来人，说找到了清的头颅。叫我跟朗前去认领。

    一路无话。

    只是快到衙门的时候，我听见朗用很小的声音说：“大嫂，我讨厌紫生，我觉得他是妖物。”

    我用一脸疑惑迎向他时，他却低头不说话了。

    夜里，我意外地睡着了。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麟儿，那不是我的头，不是的。那是张家老汉的头颅。”

    我惊醒，大声地叫着：“清，清清”

    却只听到轻风穿过厅堂的声音。呜呜咽咽，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号哭。我倒在了床上，泪水从眼角奔流而出。

    那颗头颅已经腐烂，面目全非。我一心想让清有个全尸，完全不意这头是不是他的。

    我提着长裙跑过回廊，跑过清水池塘，用力地拍打着紫生的门，大声地说：“紫生，带我走，带我走，我已经受不了”

    “这里的一切，都错了。”

    六、

    天亮了，白色的光，刺激着我的泪腺，我看着紫生的脸，觉得有说不出的陌生——

    “我想说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其实不很长，你可以仔细地听清楚。听清楚了，再跟我走也不迟。”紫生看着镜子，抬起手中的画笔，细细地补着戏妆。

    “有个老汉，姓张，世代以补鞋为生。他有两个儿子，二十六七了，还没钱娶妻。老汉心里很着急。”紫生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有些发紧的皮肤，看了我一眼。

    “有一天，他听一个年轻人的话，说找到了韩家大公子的头颅，便有上百两的赏银。于是，他作了最大的牺牲。借着二两小酒，把赏银的事情说了，并且告诉两个蠢儿子，说，只要割下我的头颅，在江边埋上七天，便可以拿去领赏。”

    我听得心里发寒，却见紫生在镜中低低地笑了。

    “那两个蠢儿子相信了，杀掉了自己的父亲，割下了他的头，送进府衙。”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我。

    “那个年轻人是谁？”我失声。

    “是韩朗。他一直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吗？想要带你走的，可不止我一人。”紫生的表情被厚厚的脂粉盖住了。高深莫测。

    “怎么可能是他？他还是个孩子。”我退了一步。

    “是啊，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想做一些幼稚的事情让你高兴。”紫生摸了摸我的额头，笑地出了门。他的戏装，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华丽。

    我站在庭院里，看着满庭的飞花，想起那些有清的快乐日子。朗的身影，在后院转来转去。不时有丫环来催促，让我整理容颜，到前庭去接待吊唁的客人。

    我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水里的影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青丝有些凌乱，我看不出自己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就像一颗酸枣，就算里边已经坏透了，表面，也还是光鲜的。

    “大嫂，这边这边。”朗在走池塘地对面叫我，脸上的笑容与清有些重叠。

    我怔怔地看他，突然说：“那颗头不是清的。”

    “你知道了？”朗有些孩子气的惊讶。

    “你做的好事。”我又惊又气。

    “我只是想让嫂子你放宽心。”孩子般地低下了头。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看见紫生站在不远的戏台上，低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何日里方得免兵戈扰乱，消却了众百姓困苦颠连。

    “哥的头，刚刚已经找到了，就在这片水仙池里。”朗突然说。

    “你以为我会再相信你？”我掉头走了，我听见朗追了几步，跌倒了。他这种小伎俩不过是想让我回头，可是，他错了。

    “大嫂，你相信我。”他大声地说。我一头扎进了书房。始终没看他一眼。

    半夜，我听见紫生敲门。他说：“麟儿，我们走。”

    七、

    原来紫生的爱，不过是水里的水仙——

    “麟儿，你后悔吗？”马车驰了了五十里，紫生轻笑地回过头。

    我用力摇头，咬牙说：“不会。那里的伤心事太多。”

    马车继续前行，紫生又问：“我说过我有钱的时候，就会带你走，但是我还没有钱。”

    “没关系，只要离开这里就好。”我不看他。

    “你可以忘记韩清？”

    “我不确定，你不要逼我。”我抱肩，蜷成一团。外边的马蹄声纷杂一片，灯火通明，照亮了紫生的脸。

    “外边是什么事？”我听见有抽刀的声音。

    “没什么，只是些镖师在赶路。”紫生俊笑的脸上绽放安然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问：“麟儿，你跟着我，会不会后悔？”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你还是想着韩清的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又问。

    “不要再问了，我不想听。”我焦躁。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像这样记得我？”紫生托起我的下巴，轻轻地吻了吻。

    我扭过头，无言。

    “我再说一个故事吧”他微笑。

    “你已经说过一个很可怕的故事。”我说。

    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丝毫没理会我的不安。“有一株水仙，它艳慕人间的生活，于是，就化成了人的样子。他喜欢上了一个小女孩，并扬言要带她离开，他们需要幸福。只是偶然，小女孩的父亲把它作盆景卖了出去，从此，不再相见。”他的脸上，有丝丝伤感，但是攸然不见了。

    “水仙再次看见小女孩的时候，小女孩已成了他人妇。女孩的相公对她很好，视她如怀中的珠玉。只是无意中，水仙知道女孩的相公得了一种绝症，不过三年，就会吐血而亡。但是，水仙想女孩得到幸福。于是它杀了女孩的相公。因为女孩的相公在表面上已不爱她。”他的颜色突然凄厉起来。

    我颤抖地，望着紫生，忘记了那是一张怎么样完美的脸。“那个让儿子杀掉父亲的人”

    “是我。”紫生冰凉的手摸过我的刘海。

    我的背贴着墙，看着窗外灯火通明。我听见熟悉的声音，大声地叫我：“大嫂，快出来，是紫生他杀了大哥，他是妖，是妖”

    我瞪大眼睛看着紫生，想起多年前那样一个早晨，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穿桃色戏妆的小童，捧着水仙花，说：“人们都叫我紫生。”

    “麟儿，你有没有爱过我，那个叫紫生的我？”他喃喃地问我。

    我点头，又摇头，看他惨白的脸。

    朗纵马一跃，拦住了马车的去路。他的桃木剑指向了紫生的喉咙，一股青烟冒了出来，紫生的脸渐渐地模糊了。

    “没有，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想过跟我走。”他抓住了桃木剑，奋力插进了自己的小腹。惊吓中，我看见两滴露水般的泪，沾在水仙翠玉般的花序上。

    朗被紫生的大力拉了进来。我愣了愣，放声大哭起来。

    “哥把紫生视作情敌。”

    我扑进朗的怀里。

    “哥死的时候，在嘴里，含着大嫂送给他的草环。”朗说。

    我用力点头。

    水萋之花，或许顾影自爱，爱的，只是自己。我依然喜爱那些庭中怒放的花，只是不限于水仙。我拾起被拦腰折断的水仙，留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