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地淡漠,好像全世界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神色有些忧郁,不是蓝色的那种忧郁,是灰的,与他高贵的外表和谐的统一着。他拿剑的姿势没有变,这五年,都没有变。身体有一点点的倾侧,左手在空中有一些飘忽,我记得没错,他用的是左手剑。
我在这里呆了五年。五年里,只是神情木然地看着一些披麻戴孝的人,哭哭啼啼地拥进这块沉寂的墓地。我不喜欢那么热闹,毕竟,死去的人不需要的只是热闹。
冥纸飞扬起来,我在别人的泪眼婆娑中看他,仿佛世界已经透明。
他的衣角有些残破,头发也有一点凌乱,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也像是经过了一场艰辛的打斗。他的神色,让人有些痴迷。我不知道这些年他走过了那些地方,遇过了些什么人,经历了哪些事情,也不想知道。五年前,我也一样对他一无所知,可是,我却信任地跟着他来到了这个地方。
我有五年没有说话了,有时是我不想说,有时是我想说却说不出来。我是一个哑女,静静地守着双亲的,还有别人的坟墓。
郑伯说,琳儿姑娘,你今年,也该有十六七了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没有想过吗村长的儿子,是那个宝儿爷,答应收你做二房
我没听进去,一点也没有,我望着那个救过我的命的青年男子,呆呆地笑了,他终于来了,为什么要来,又将去到哪里呢?
他的手放在碑上,一块很旧,但是却很干净的墓碑,是我父亲的。他的目光有点痴迷,我看见了一种叫泪光的东西。一阵风从我与人群中间经过,我的泪也流了下来。一团乱飞的灰,一堆痛哭的人大家都在为同样的事哭,哭的背后,除了痛苦,还有一些别的说不出的东西。
当送葬的队伍缓缓散去,当下弦月悄悄地露出一张可笑的脸时,我和他还像傻子一样站着。直到他发现了我。
他说,你是谁?你认识一个女孩,叫艾琳的吗?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我不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单薄如秋叶的小姑娘就是一代剑客艾含天的女儿。我庆幸自己不会说话,庆幸。
他说,我在找她,我答应过她的父亲,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但是我没有做到,今天,我想好好地补偿我的过失。
我觉得那个叫艾琳的姑娘好幸福,但是,我已经不是艾琳了。
他说,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带我去找她
我觉得头好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血光与厮杀。我抚着欲裂的头,拖着步子走开了,我只想看到他,我已经看到了。
我的家就在离墓地不远的义庄,里边放着七八具没人认领的棺材,我的床就在陈列棺材的大厅后。一间很小的房间,一张很小的床,不需要多大,因为我一直一个人住。
垫在床脚下的青砖里有一个江湖秘宝的谜底,我不想去替人解开,所以它一直好好地躺在那里边。我不能离开这个充斥尸臭的地方,离开了,将是又一次死亡的重演。
五年前,我二哥正好成亲,宾客满堂。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他,与许多的世家公子不同,他的表情太细腻,太深沉,太迷人。
二哥搂着嫂子的小蛮腰,说,琳儿,琳儿,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告诉你吧,他叫柯风,青衣楼的少楼主,三千多个杀手的头儿
我真的有点醉,我听见父亲跟他的好朋友卫金年说,老卫,我们多少年朋友了,我怎么会骗你?
卫叔叔笑得很大声,他说,老艾,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问问罢了,问问,哈哈哈哈卫叔叔是我家的常客了,他的笑一向就这么大声,但是,这一次好像比平时还要大,也许是二哥成亲,他太高兴的原故。
母亲把我拉到一旁,从攥着丝巾的手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玉佩,轻轻地系在我的脖子上,笑着说,二嫂是不是很美,以后,我们的琳儿也会那么美
我没有听清母亲后来说了什么,只是偷偷地把一双秀目投向了柯风。
那一天,我们全家都很高兴,二哥第一个醉了,被人哄抬着进了洞房了,我没有喝酒,但是头也一样地重起来,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不对,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看见卫叔叔喝得最多,醉得最早,却醒得最快。我叫了一声,爹。却见父亲一脸怒意地站着,他的身边站着柯风。两人的步子都好像有点虚浮,不像卫叔叔那样稳,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真的那想睡,朦胧中,我听见母亲小声在我耳边说,琳儿,记住,那块玉是娘给你的,唯一能证明你的身份的东西,你要好好保管
我睡着了,躺在一个人宽厚温暖的怀里,睡得很沉,那人的汗水让我的皮肤有些清醒,我忽然说,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却倒下了。
我睁大眼,看到的是卫金年狞狰的脸,他狠狠地说,艾二管家,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说,卫叔叔,怎么了?
他笑了笑,笑得很假,温声说,琳儿乖,艾伯伯不听话,所以卫叔叔要罚他,你听不听叔叔的话?他扬了扬手上的剑。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片空白,那剑是父亲的,身为剑客,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那么,父亲他我觉得好怕,我说,艾伯伯,艾伯伯
艾二管家说,柯少侠,带大小姐走,柯
剑从他的嘴里穿了过去,血水溅了我一身,我呆住了。
一道灰影几个起落来到我面前,轻轻地挟起了我。我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不是我们艾家的人,但是却让人安心,这个人,真的是柯风。
柯风说,你娘让你好好地保管她交给你的东西,不要报仇,永世不得报仇。
报仇?
我大叫着,让我回去,我要去见我娘!
柯风把我带回大厅时,一片惨然。酒香与血腥混在一起,诡异惨淡。我叫着,爹,爹。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所有的地方,都是腥红的,粘粘的,让人想吐。
父亲歪在太师椅上,带着一丝冷笑,他的胸膛被人用长剑剖开了,我不敢去看里边是不是少了什么。我好像走了很久的路,很久很久,再也走不动了。柯风把我抱在怀里,我的眼却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母亲一直在那儿晃着,吊着她的绳子好长。每一阵风经过,她都要抖动一下,好像是很怕冷的样子。我开始觉得我发不出声音了,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得好像很开心。
二哥,二哥,最疼我的二哥现在却被人乱剑砍倒在洞房的血泊中,一双俊目中只有永远不会消失的悲愤。二嫂像一片纸做的蝴蝶,静静地躺在地上,还是那样花容月貎,只是新衣早已被撕破,下体的血聚成了小河。
我张了好几次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擦了好几次眼睛,也没有眼泪。
我吻了吻二哥的脸,从书架上拿起一把长剑,晃了晃,倒了下去。
我想报仇,我想报仇,但是拿剑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母亲的话,永世不得报仇。
这个道理我想了好久才明白,我去报仇,就会有更多的人想杀我,想接近我。这世间唯一能证明我的身份的东西,就是武林秘宝,玲珑玉。只有让艾琳消失,玲珑玉才会消失,生与死的交缠才会终止。
我醒来时,我就在这块墓地了,是柯风送我来的,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对一个悲伤的人,最好说就是什么都不要说。
我在这里,呆了五年,五年,我只想见到他,现在见到了,我不知道我还活着做什么。
柯风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他在找艾琳。我想他找不到了,艾琳没有死,却也不会再出现了,江湖离我太远了。卫金年也来到了这个村子,但是,我已想好要离开了,让秘密成为秘密,让悲剧成为悲剧。
郑伯说,琳儿琳儿,不好了,宝儿爷出事了,他说他不知道谁叫艾琳,就被人绑了,我想起你的名字里不是有个琳字吗?说不定
原来,有的命运是逃不掉的。
宝儿是村子里唯一知道我叫艾琳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只是他叫我艾琳的时候,我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叫了。
我默默地来到了客栈,里边好多人都在,都被绳子五花大绑着,好似一串串粽子。
卫金年在厅中走来走去,岁月让他丰硕了不少,但功夫却没有落下,他手上拿着的,还是父亲的剑,剑的颜色暗淡了不少。
他看了看我,摇了摇头,不相信我就是当年那个生气勃然的小公主。
宝儿挣扎着,不住地向我摇头,我突然觉得欠了他好多。
我定定地看着卫金年,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自然,好像见到了久别的朋友,这样的笑,我一生也难得有几次,它让我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花季少女。
卫金年说,姑娘,你可以走了。
我点了点头,用最慢最慢的步子走到大门口。忽然像一阵风般旋到了他面前,把那柄剑夺了下来。这一招是家传的绝招,没有人躲得开。父亲的剑到了我手上,我却装作不认识他,慢吞吞地走了。卫金年的脸上有了笑意,身边一个年青人说,师父,那一招叫什么?
卫金年说,艾家的夺命闪。
年青人说,好霸道的命字,好娟秀的手法。
我看了他一眼,俊朗的面孔,吃惊的表情。
柯风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淡淡地说,琳儿,我早该想到的。
我无语,泪水无声滑落。
柯风说要带我走,我也不知要去哪里。
柯风说,你别回头,我们一直被人跟踪着。
但我还是回去了头,一回头就看到了卫金年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像个孩子似的笑着。他说,艾姑娘,久仰,久仰。
柯风横剑拦住他,说,你来做什么?
那年轻人笑得很无邪,说,有人叫我还给姑娘一件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块手帕,上面绣了一个细细的“艾”字。他说,村长的儿子说,他五年前从你身边拾着的,一直不舍得还给你,一直他好像说不下去了,将手帕递了上去,说,我叫叶抗天。
我记得那块手帕,是母亲用来包那块玉的,原以为早就丢弃在母亲的遗物中了,却不知是宝儿拾得了,难怪他知道我就是,艾琳。
叶抗天的笑很和煦,让人忘了他是卫金年的人。
我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只听柯风说,琳儿,走吧。
叶抗天笑嘻嘻地说,你就不说句谢谢?
柯风冷冷地说,你回去问你师父,看他做了什么好事。
叶抗天神色一整,说,不就是杀人放火吗?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叶抗天一呆,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每天呆在柯风身边,就觉得幸福。
最后我们来到了青衣楼,这时,柯风已是楼主了。
但我还是不会说话,对着镜子里的人儿,心里免不了迷惑,免不了伤怀。那秀丽的容颜到底是不是我的,我不能肯定,我想我疯了,累疯了,幸福疯了。青衣楼的人说,未来的楼主夫人好美,好像画中的人儿;青衣楼的人说,看来楼主不会再四处飘荡了。
但是,我们只不过停留了七天,柯风就要走了。他说,你不能报仇,我帮你报。
我不要他走,但又阻止不了他。所有的赞美都变得好空。
我又看见了叶抗天,这一次,是他拼了命闯青衣楼。我见到他时,已是血肉模糊。他说,我只是想看看闻名天下的青衣楼有多强。他是跟卫金年完全不同的人,可他却死心踏地地跟着他。
我让人把他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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